“雪翁,”左宗棠催问着,“有何高见,请指教!”
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事。”
“是啊!不过事情来了,我可是脱不了麻烦。”
“就有麻烦,也不至于比两江来得大。”
这一说,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动曾相去顶?”他问。
这是指曾国藩,他协办大学士兼领两江总督,也算入阁拜相,所以称之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点点头答说:“似乎以曾相出面去争,比较容易见效。”
“我也想到过,没有用。曾相忧谗畏讥,胆小如鼠,最近还有密折,请朝廷另简亲信大臣,分任重责。你想,他怎么肯不避嫌疑,奏请免办报销?何况时机亦还未到可以上折的时候。”
“难处就在这里。”胡雪岩说,“军务究竟尚未告竣,贸贸然奏请免办报销,反会节外生枝,惹起无谓的麻烦。”
“可是消弭隐患,此刻就得着手。倘或部里书办勾结司员,然后说动堂官,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一经定案,要打消就难了。”
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决不能说是多余,而且由他的“书办勾结司员”这句话,触机而有灵感,不假思索地答说:“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关上就拿书办挡了回去。”
“嗯,嗯!”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说,“你这话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个挡法呢?”
“话是有理。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体、有胆识的户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体、有胆识。”胡雪岩答说,“只要这位司官,觉得这么做于他有利,自然就会挺身而出。”
“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确是高人一等,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已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
“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着头想,“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我倒想不起来了。”
“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户部,由主事做起,现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
左宗棠凝神了一会,想起来了:“似乎听人提起过。”他问,“他的号,是叫夔石吗?”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
“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
“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见得是。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王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底下疏通。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
“何以见得?雪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便是才干。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在乎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至少也要能搪塞得过去。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处处得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帽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
“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他的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像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像样子,有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唯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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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
“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这一下,左宗棠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调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来,湘淮将领,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苏李鸿章、直隶刘长佑、四川骆秉章、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葆桢、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个个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
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的,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去过。”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
“他一个人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绝不至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
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左宗棠顿时喜孜孜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
“这倭相国是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
“那么,”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
“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有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又不与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须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一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写个节略来!”
“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
“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
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像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丞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
左宗棠当然要问,而且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
“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