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螺蛳太太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4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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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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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

“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像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忒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

“好的,好的。这是尊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

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

“多谢你。我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大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得九年不见,罗四姐变过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

“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

“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裣衽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

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像跟熟人那样谈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座,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四姐日子过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浇愁?”

“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陪你吃两杯。”

“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

“这才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

“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那怕什么?请七姐帮你的忙,外场请应春照应。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靠得住的伙计给你。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

“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

言语有点谈不拢。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便将话扯了开去,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以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我现在住的地方,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

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本名“万竹山居”。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官拜尚宝丞,告老还乡,宦囊甚丰,看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因此,顾名世将万竹山居改名“露香园”,那座池塘当然一仍其旧,依然叫做“露香池”。

顾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个姓缪,她在京城的时候,学会了刺绣,而且是宫中传出来的诀窍,缪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见精妙。五色丝线擘,细针密缕,颜色由浅入深,浑然一体,配色之美,更不在话下。最见特色的是,顾绣以针代笔,以丝线作丹青,以名迹作蓝本,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气韵生动,工细无匹,当时称为“画绣”。缪姨娘曾经仿绣赵子昂的《八骏图》,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亦未见得能胜过她。又绣过一幅《停针图》,真是穷态极妍,而且无法分辨是画、是绣。后来由扬州的一位盐商,拿一个汉玉连环,及南唐名家周昉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去。

由于缪姨娘的教导,露香园的女眷,下至丫头,都会刺绣,而且极精,“画绣”之名大著,顾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为人所知,以至于顾名世有一次酒后大发牢骚,说他“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

不过称为“顾绣”是入清以后的事。顾名世有个孙女儿,嫁夫姓张,二十四岁居孀,有个一岁的儿子。抚孤守节,全靠纤纤十指,绣件不输于缪姨娘,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生意很好,“顾绣”便取“画绣”之名而代之,传遍南北。同时“顾绣”也成了上海的一样名产,家学户习,甚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古应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每处坐半点钟,连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个钟头,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说:“应该去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皱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问。

“最好都去。万不得已,那么,有两处非去不可。”

“好吧!就去这两处。”胡雪岩问道,“罗四姐呢?应该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说,“城里这么远,又是晚上。”

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罗四姐也想留下来,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苍头着急,亦觉于心不忍。

“这倒容易。”古应春说,“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通知。”

于是胡、古二人先行离席,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检点了被褥用具,请罗四姐卸了妆,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

一谈谈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消夜,正在吃粥时,古应春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胡雪岩。

“小爷叔没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

“我想来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卸了妆的她,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穿的是散脚裤,小夹袄,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见不得“官客”的。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也就只好大大方方地,视如无事。

“你们走了哪两家?”七姑奶奶问。

“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莫非‘淴了个浴’又出来了?”

“倒不是她要‘淴浴’,”胡雪岩答说,“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

“喔。”七姑奶奶问,“老四还是那么瘦?”

“稍微发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他们在交谈时,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露出诧异的神色,七姑奶奶觉察到了,“罗四姐,”她问,“你逛过堂子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