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两厢情愿 · 3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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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药酒。”

罗四姐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开药店?”她问。

“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既方便,又地道。”

“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地道药材去了。

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

“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记”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并未多问。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而是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

“胡大先生请座。”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你尽管请治公。”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画,十分明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发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

“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

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

“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笼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再炒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

“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饭。”

“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了。”

罗四姐笑笑不做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

“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罗四姐点点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你晓得不晓得?”

“他们告诉我了。”

“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

“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

“就是庙街。”

s Road。上海在战国时,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当时为了松江水患,要导流入海,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用他的姓,称为黄浦江,或称黄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种种上海的别称,都由此而来。后人为了崇功报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称春申君庙,但年深月久,遗址无处可寻。

ple Street,译成中文便是“庙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的省份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

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

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

“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十多亩地皮,已经成交了。”

胡雪岩大为诧异,求田问舍,往往经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骗不成?

罗四姐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理,“你不相信?”她问。

“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太快了。”胡雪岩问,“你问的地皮,有没有啥凭证?”

“怎么没有,我有‘道契’,还有‘权柄单’。”

胡雪岩更为惊异,“你连‘小过户’都弄好了?”他说,“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东西给你看。”

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道契”来。原来鸦片战争失败,道光二十二年订立《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洋人纷纷东来,但定居却成了疑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办法了。

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订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规定了一种“永租”的办法。洋人跟土地业主接头,年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就是地价。

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主,由地保带领,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派人员,会同丈量,确定四至界限,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由领事转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无误,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盖印信,交承租人收执,这就是所谓“道契”。

这种“道契”,产权清楚,责任确实,倘有纠葛,是非分明,比中国旧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纠葛,涉讼经年,真是“有钱不置懊恼产”,悔不当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这原是假买假卖的花样,所以在谈妥条件,付给酬劳以后,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业,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名为“权柄单”。而这种做法,称之为“挂号”,上海专有这种“挂号洋商”。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到“挂号洋商”那里,付费改签一张“权柄单”,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样移转给买方,一样有效。这就叫“小过户”。

罗四姐这三张道契,当然附有三张“权柄单”,是用英文所写,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识英文,一看洋人所签的“抬头”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罗四姐有“我替你买的地皮”的话。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我叫人再办一次‘小过户’,过到你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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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必去过户,过来过去,白白挑洋人赚手续费。不过,你把三张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倒是对的。他懂洋文、洋场又熟悉,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

“我晓得了。”胡雪岩问道,“罗四姐,我真有点想不通,你哪里学来的本事,会买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说真的,叫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去办,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

“没有的话。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们双方谈好了,到他那里去挂个号,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账,他为啥要推三阻四?不过搞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两天,为啥呢?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赚得辛苦。像我——”

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找个专门替人办“小过户”的人要去挂号,讲妥十两银子的“脚步钱”,却说须五天才能办得好。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她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脚步钱照付,果然,一去就办妥当了。

“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他说他那里从来没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他佩服我胆子大,要请请我。”

“那么,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胡雪岩笑着问说。

“没有。”罗四姐说,“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没有胆子吃他的饭,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了,洋人哈哈大笑。”

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说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紧接着又说,“罗四姐,我现在才懂了,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小,显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这样子说。”罗四姐反问一句,“胡大先生,你钱庄里的头寸很多,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

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与人不同,钱要像泉水一样,流动才好,买了地等涨价,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要靠老天帮忙,多下几场雨,水才会涨。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干涸了。这种靠天吃饭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说法过时了。”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在别处地方,买田买地,价涨得慢,脱手也不容易,钱就变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现在外国人日日夜夜造马路,一造好,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地价马上就涨了。而且买地皮的人,脱手也容易,行情俏,脱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产了。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

一听这话,胡雪岩愣住了,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真有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说,“吃饭吧!”

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胡雪岩拿汤泡了,唏哩呼噜一下子吃完,唤跟班上来,到弄口叫了一辆“野鸡马车”到转运局办公会客。晚上应酬完了,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

“说件奇事给你们听,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会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们看!”

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诧异地问道:“小爷叔,你托她买的?”

“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了一遍。

“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

“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过户’好了。”

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随便你。好在托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