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
“这,把我问倒了。”
“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断。”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欢她,不晓得——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两头大’呢?”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要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
“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惠,也决不会亏待她的。”
“那么——”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这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
“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他了!现在更谈不到了。”
“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才,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
“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像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一味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说,“怕老婆都是会怕。”
“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作兴富贵在后头。”
“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后来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
“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口,大家都说他算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请他算过?”
“算过。”
“灵不灵呢?”
“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然应验了。”
“什么叫‘比劫运’?”
“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你一见就像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劫运?”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
“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
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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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
“我有个八字——”
“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
“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
“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什么人的八字?”
“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
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
“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说;第二,说得圆不圆?”
“好,那么我告诉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
“这是小事,就怕他说得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
“这是啥道理呢?”
“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叫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他住的二马路,英文名字叫做Rope Walk Road,翻译出来是“纤道路”,当初洋泾滨还可以通船,不过水浅要拉纤,这条纤路改成马路,就叫纤道路。本地人叫不来英文路名,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 Lane叫做大马路,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以下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一直到洋泾滨,都是东西向。前两年大马路改名南京路,二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说,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一条长江、一条运河,南京是长江下游,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因而改为九江路,三马路也就是“海关路”,自然成为汉口路。不过上海人叫惯了,仍旧称做大马路、二马路。
二马路开辟得早,市面早就繁华了。吴铁口“候教”之处在二马路富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二座石库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挂满了达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胡雪岩也送了一块,题的是“子平绝诣”四字,挂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边有一道门,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两撇八字胡子,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不过戴了一副大墨晶眼镜,看上去比较老气,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外套玄色团花马褂,头上青缎小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马褂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
“古太太,”吴铁口起身迎接,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镜笑道,“你的气色真好。”
“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罗。吴先生,你叫她罗四姐好了。”
“是,是!罗四姐。两位请坐。”
红木书桌旁边,有两张凳子,一张在对面,一张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对面,示意罗四姐坐在吴铁口身旁,以便交谈。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在水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
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对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语气说,“真可惜!”
“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
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请你再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得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水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
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地答道,“我说可惜,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么,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她说,“千万请你实说。”
“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
“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我这个台坍不起。”
“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着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
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呛着了,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