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不知道“长毛状元”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姓王,叫王韬,你们杭州韬光的韬。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状元就是这个王韬。上海人都叫他‘长毛状元’。”
“那么,上报不上报,关长毛状元啥事情?”
“长毛状元在申报馆做事,蛮有势力的,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别发陈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不要上报,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
“原来如此!”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会意,便叫瑞香去监厨,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
“我催了应春好几次,他只说,慢慢再谈。因为市面不好,他说他没心思来做这件事。你来了正好,请你劝劝他,如果他再不听,你同他办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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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说话啊!”
“喔!”螺蛳太太笑了,“七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没理也变有理了。”
“本来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声说道,“他们倒也好,一个不急,一个只怕是急在心里,嘴里不说。苦的是我,倒像亏欠了瑞香似的。”
“好!”螺蛳太太立即接口,“有这个理由,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不怕他不挑日子。”
“等他来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们来挑。”七姑奶奶又说,“总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
“当然。”螺蛳太太沉吟着说,“今天八月二十八,这个月小建,后天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说,“四姐,黄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请你拿给我。”
取黄历来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满棚”的日子。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回杭州,不容别作选择,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
“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打两样首饰,七姐,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必管了。”
“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说,“我也预备了一点,好像还不大够,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气。”说着,探手到枕下,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请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啥,我托你替她买。”
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气,更不容她推辞,螺蛳太太将折子接了过来,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们老太太牵记你得好厉害。十一月里,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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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就怕行动不便,替你们添麻烦。”
“麻烦点啥?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何况还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此时螺蛳太太一邀,心思便更加活动了,但最大的顾虑,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没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里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内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必要。
“太太,”瑞香走来说道,“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都办来了。饿不饿?饿了我就开饭。”
“哪两样?”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食,怀念不置,不知瑞香指的是哪两样,所以有此一问。
“太太不是说,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还有菜圆子?”
“对!”螺蛳太太立即答说,“顶想这两样,不过一定要三牌楼同陶阿大家的。”
“不错,我特为交代过,就是这两家买来的。”瑞香又说,“糟钵头怕嫌油腻,奶奶不相宜,菜圆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
“好!好!”七姑奶奶好热闹,连连说道,“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三牌楼的菜圆子,只闻其名,没有见过,今天倒真要尝尝。”
“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
“喔,好在什么地方?”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货真价实,有那省俭的顾客,一碗肉圆子四枚,仅食皮子,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带回家用白菜粉条同烩,便可佐膳。
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她说有秘诀,说穿了也不稀奇。”螺蛳太太说,“我去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顶好的菜叶子,黄的、老的都不要,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干净,滚水中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是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当然不必说。”
“那么,”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蛳太太笑了。
“七姐,我老实告诉你,那种净素的菜圆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蛳太太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
糟钵头是上海地道的所谓“本帮菜”,通常只有秋天才有,用猪肚、猪肝等等内脏,加肥鸡同煮,到够火候了,倾陶钵加糟,所以称之为“糟钵头”。糟青鱼切块,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即是“川糟”。
“那么,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还是坏?”
“当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蛳太太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
“只怕现在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子好。”
“喔,”螺蛳太太问道,“莫非换过老板?”
“菜圆子我没有吃过,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的。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还特为去吃过。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为啥要换老板?”
“那么,”螺蛳太太也极机警,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别有言外之意,便即追问,“既然这样子,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是直性子,我们又同亲姐妹一样。我或者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哪里会!七姐,你这话多余。”
“我在想,做菜圆子,或者真的有啥诀窍,至于糟钵头,我在想,你家吃大俸禄的大司务,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说到材料,别的不谈,光是从绍兴办来的酒糟,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里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钵头,绝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然而,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是啥道理?”
“七姐!”螺蛳太太笑道,“我就是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
“依我看,糟钵头还是当年的糟钵头,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七姑奶奶紧接着说,“四姐,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是说此一时,彼一时。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来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唐朝有个和尚叫懒残——”
讲了懒残和尚煨竽的故事,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刺之意,但却久久无语,心里想得很深。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抬坐在一张特制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围用锦垫塞紧,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便能坐直,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以便放置盘碗,木板四周镶嵌五分高的一道“围墙”以防汤汁倾出,不致流得到处都是。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越老越小了。”
“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弛了。
“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说。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细瓷饭碗中只放得下两枚,瑞香格外加上几条火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
“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几口气,咬了一口,紧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
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放回圆子舀口汤喝,“瑞香,”她疑惑地问,“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
“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
“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开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下的。”
“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要诧异了。
“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
“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
“那么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
“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做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愣。罗四姐便又说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
“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享,还是要享。不过——”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
“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
“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
“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梗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
“好!到我书房里去。”
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
“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
“那么,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确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
“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良心到家了。”
“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
“这也是实话。”
“既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隔断了。
“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不同了。”
“恰恰相反。事情是过去了,我的心情只有更坏。”
“为啥呢?”
“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做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思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