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先生却还未睡,所以一请就到,他是第一次见德馨,在胡雪岩引见以后,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维他测字测得妙,接下来便要向他“请教”了。
“不敢当、不敢当!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乌先生问,“不知道德大人想问什么?”
“我在谋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没有,想请乌先生费心替我卜一下。”
“是!请报一个字。”
德馨略想一想说:“就是‘謀’字吧。”
一旁有现成的笔砚,乌先生坐下来取张纸,提笔将“謀”字拆写成“言、某”两字,然后搁笔思考。
这时德馨与胡雪岩亦都走了过来,手捧水烟袋,静静地站在桌旁观看。
“德大人所谋的这件事,要托人进‘言’,这个人心目中已经有了,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个‘某’。”乌先生笑道,“不瞒德大人说,我拆字是‘三脚猫’,也不会江湖诀,不过就字论字,如果说对了,一路拆下去,或许谈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气地,“高明之至。”
“那么,请问德大人,我刚才一开头说对了没有?不对,重新来。请德大人不要客气,一定要说实话。”
“是的,我一定说实话:你老兄一开头就探骊得珠了。”
乌先生定睛细看一看他的脸色,直待确定了他说是的实话,方始欣慰地又说:“侥幸、侥幸。”然后拈起笔来说道,“人言为信,这个人立在言字旁边,意思是进言的人要盯在旁边,才会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断点头,而且不断眨眼,似乎一面听,一面在体味。
“现在看这个某字,加女为媒,中间牵线的要个女人——”
“请教乌先生,这个牵线的女人,牵到哪一面?”
“问得好!”乌先生指着“信”字说,“这里有两个人,一个进言,一个纳言,牵线是牵到进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这个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字旁边的那个人?”
“不错。”
“我明白了。”德馨又问,“再要请教,我谋的这件事,什么时候着手?会不会成功?能够成功,是在什么时候?”
“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这个木字了。”
乌先生将“某”下之“木”涂掉,成了“甘言”二字,这就不必解释了,德馨便知道他所托的“某”人,满口答应,其实只是饴人的“甘言”。
因此,他问:“要怎么样才会失掉这个木字?”
“金克木。”乌先生答说,“如果这件事是在七八月里着手,已经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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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呢?”
“七月申月、八月酉月,都是金。”
“现在十一月,”胡雪岩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是的。”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克之理,便向德馨说道:“子是水,水生木,晓翁,你赶快进行。”
“万来不及。”德馨说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只半个月不到,哪来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个月是丑月,丑为土,木克土不利。”乌先生接下来说,“最好开年正月里着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里有个顿挫,不过到四五月里就好了,四月巳、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岩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这话。”乌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悦诚服。”德馨满面笑容将水烟袋放下,“这得送润笔,不送就不灵了。”
一面说,一面掀开“卧龙袋”,里面束着一条蓝绸汗巾作腰带,旗人在这条带子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个玉钱,双手递了过去。
“不成敬意,留着玩。”
乌先生接过来一看,倒是纯净无瑕的一块羊脂白玉,上镌“乾隆通宝”四字,制得颇为精致,虽不甚值钱,但确是很好的一样玩物,便连连拱手,口说“谢谢、谢谢!”
“这个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谋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谢意。”
等乌先生告辞退出,胡雪岩虽然自己心事重重,但为了表示关怀好朋友,仍旧兴致盎然地动问,德馨所谋何事?
“还不是想独当一面。我走的是宝中堂的路子,托他令弟进言。”德馨又说,“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边来玩,我顺便请他逛富春江,约你作陪,你有事不能去。你还记得这回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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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我记得。”胡雪岩问说,“逛富春江的时候,你就跟他谈过了?”
“不!那时候我刚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说道,“我们这位宝二爷看中了一个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备身价银了,不必我花费分文。不过,我刚刚到任,怎么能拉这种马?所以装糊涂没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还没有忘记这段旧情,而那个船娘,只想择人而事,我已经派人跟她娘老子谈过,只要两千银子,宝二爷即可如愿。我一直还在犹豫,今晚上听乌先生这一谈,吾志已决。”
这样去谋方面大员,胡雪岩心里不免菲薄,而且他觉得德馨的路子亦没有走对。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晓翁,”他问,“宝中堂跟他老弟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说,“宝中堂见了他很头痛,进言只怕不见得有效。”
“不然。”德馨答说,“我跟他们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宝中堂对他这位令弟一筹莫展,唯有安抚,宝二爷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噜苏,宝中堂为了躲麻烦,只有听他老弟的话。”
听得这一说,胡雪岩只好付之一笑,不过想起一件事,带笑警告着说:“晓翁,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让都老爷晓得了,参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新闻,划不来。”
所谓“又出江山船的新闻”,是因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过一件新闻:“翰林四谏”之一的宝廷,放了福建的主考,来去经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春江而上入闽,归途中纳江山船的一个船娘为妾,言官打算抨击,宝廷见机,上奏自劾,因而落职。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铭,做了一首诗咏其事,其中有一联极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宝廷是宗室,也是名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讥刺。下句则别有典故,据说江山船上的船户,共有九姓,皆为元末陈友谅的部将之后,朱元璋得了天下,为惩罚此辈,不准他们上岸居住,只能讨水上生涯。而宝廷所眷的船娘,是个俗语所说的“白麻子”,只以宝廷近视,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发觉,所以李慈铭有“美人麻”的谐谑,这两句诗,亦就因此脍炙人口,传为笑柄。
德馨当然也知道这个故事,想起言官的气焰,不免心惊肉跳,所以口中所说“不要紧”,暗地里却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颇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势大变,浙江巡抚刘秉璋接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密电,说有直隶水灾赈款六十万两银子,存在阜康,被倒无着,电请刘秉璋查封胡雪岩所设的典当,备抵公款。于是刘秉璋即时将德馨请了去,以电报相示,问他有何意见。
德馨已估量到会有这种恶劣的情况出现,老早亦想好了最后的办法,“司里的愚见,总以不影响市面为主。”他说,“如果雷厉风行,丝毫不留情面,刺激民心,总非地方之福。至于胡雪岩本人,气概倒还光明磊落,我看不如我去劝一劝他,要他自作处置。”
“何以谓之自作处置?”
“让他自己把财产目录、公私亏欠账目开出来,捧交大人,请大人替他作主。”
刘秉璋原以为德馨的所谓“自作处置”,是劝胡雪岩自裁,听了德馨的话,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放心了。
“好!你老哥多费心。”刘秉璋问,“什么时候可以听回音?”
“总得明儿上午。”
当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一见哽咽,居然挤出一副急泪,这就尽在不言中了。胡雪岩却很坦然,说一声:“晓翁,说我看不破,不对,说我方寸不乱,也不对。一切都请晓翁指点。”
于是德馨道明来意,胡雪岩一诺无辞,但提出一个要求,要给他两天的时间,理由是他要处分家务。
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跟刘中丞去力争,大不了赔上一顶纱帽,也要把你这两天争了来。但望两天以后,能把所有账目都交了给他。”
“一言为定。”
等德馨一走,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关紧了房门,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分头采取了几项行动,首先是发密电给汉口、镇江、福州、长沙、武昌各地的阜康,即日闭歇清理;其次是托古应春赶紧回上海,觅洋商议价出售存丝;第三是集中一把现银,将少数至亲好友的存款付讫,再是检点一批首饰、古玩,约略估价,抵偿德馨经手的一批存款。当然,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开列财产目录。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岩累不可当,喝一杯人参浸泡的葡萄酒,正待上床时,德馨派专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的是:“给事中邓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另附一片,抄请察觉。”所附的抄件是:“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旨查明确数,究所从来,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这封信及抄件,不是个好消息,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对他还有什么更不利之处,因而丢开了睡觉。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传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满洲正蓝旗人,与恭王是姻亲,早在咸丰十一年就署理过直隶总督,但发财却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将军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