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清兵入关,虽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后,浙东有鲁王,西南有永历帝,海外有郑成功,此外还有异姓封王的“三藩”,手握重兵,亦可能成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冲要枢纽之地,派遣旗营驻防,藉以防备汉人反清复明。统率驻防旗营的长官,名为“将军”,上加地名,驻西安即名之为西安将军,驻杭州即名之为杭州将军。
各地将军的权责不一,因地因时制宜,福建因为先有郑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师,后有耿精忠响应吴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权柄特重,他处将军,只管旗营,只有福州将军兼管“绿营”。此外还有一项差使,兼管闽海关,起初只是为了盘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运军械,到后来却成一个专门收税的利薮,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海禁大开,英、法、美、日各国商人都在福州设有洋行,闽海关的税收大增,兼管海关亦成了有名的美差。
文煜从同治七年当福州将军,十年兼署闽浙总督,直至光绪三年内调,前后在福州九年,宦囊丰盈,都存在阜康银号。及至进京以后,先后充任崇文门正监督、内务府总管大臣,亦都是可以搞钱的差使,所以存在阜康的款子,总数不下百万之多,是胡雪岩最大的一个主顾。
这个主顾的存款,要查他的来源如何,虽与胡雪岩无关,但因此使得阜康的倒闭更成了大新闻,对他大为不利。但这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胡雪岩只有丢开它,细想全盘账目交出以后的情形。
账都交了,清理亦无从清理起。不是吗?胡雪岩这样转着念头,突然精神一振,不可思议地,竟有一种无债一身轻之感。
这道理是很明白的,交出全部账目,等于交出全部财务,当然也就交出了全部债务,清理是公家的责任。当然,这在良心上还是有亏欠的,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不过,胡雪岩还存着万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丝货,能够找到一条出路,来偿还全部债务。这件事,虽托了古应春,但他的号召力不够,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应春协助之下,才有希望。照这个想法来说,他交出全部账目,债务由公家来替他抵挡一阵,等于获得一段喘息的时间,得以全力在丝货上作一番挣扎。
这样一想,他多日来的忧烦与委靡,消失了一半,趿着鞋,悄悄到房里去找螺蛳太太。
她也忙到半夜,入睡不过一个多时辰。胡雪岩揭开皮帐子,一股暖香直扑鼻观。螺蛳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岩不忍惊醒她,轻轻揭开丝棉被,侧身睡下,不道惊醒了螺蛳太太,一翻身朝里,口中说道:“你真是不晓得死活,这时候还有心思来缠我。”
胡雪岩知道她误会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较有兴来开玩笑了,便扳着螺蛳太太依旧圆润温软的肩头说:“这就叫黄连树底下弹琴,苦中作乐。”
“去!去!哪个同你作乐?”话虽如此,身子却回过来了,而且握住了胡雪岩的手。
“我刚刚想了一想。”胡雪岩开始谈正事,“我见了刘中丞,请他替我一肩担待。我正好脱空身体到上海去想办法。你看我这个盘算怎么样?”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顺手将里床的一件皮袄披在身上,抱着双膝,细细思量。
“他肯不肯替你担待呢?”
“不肯也要肯。”胡雪岩说,“交账就是交产,原封不动捧出去,请他看了办。”
“你说交产?”螺蛳太太问,“我们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
“那当然不是。”胡雪岩说,“我跟你来商量的,就是要弄个界限出来。”
“这个界限在哪里?”
“在——”胡雪岩说,“在看这样东西,是不是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如果是,可以留下来,不然就是财产,要开账,要交出去。”
“这哪里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清茶淡饭,吃得蛮好;有的没有肉呢不下饭。你说,怎么来分?”
“当然这里伸缩性也蛮大的。”
螺蛳太太沉吟不语。她原来总以为只是胡雪岩的事业要交出去,私财除了金块、金条、金叶子以及现银以外,其它都能不动。照现在看,跟抄家也差不多了。
一想到“抄家”,心里发酸,不过她也是刚强明达一路人,仍能强忍住眼泪想正经。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因为细软摆饰、动用家具、一切日常什物,诚如胡雪岩所说的伸缩性很大,似乎每一样东西都必须评估一番,才能区分。
“这样一片家业,哪里是即时之刻,开得出账目来的?”螺蛳太太说,“我看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同刘抚台声明,私财的账目太琐碎,一时没法子开得周全,一个是只开大数,自己估个价,譬如说红木家具几堂,大毛皮统子多少件,每一项下面估个总数。”
“我看照第二个办法比较好。”
“不过,估价也很难,譬如说我们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
“这只有把造价开上去。数目也好看些。”
为了求账面好看,不但房子照造价开,其它一切亦都照买进的价钱开列。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诸事齐备,胡雪岩去看德馨,约期晋见巡抚刘秉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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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必,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而且,刘中丞是翰林出身,很讲究这些过节,晚上谈这件事,倒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愿意。准定明天上午上院吧。”
“是。好!”胡雪岩只得答应。
“穿便衣也不必。倒像有了什么罪过,青衣小帽负罪辕门似的。不过,雪岩,你的服饰也不必太华丽。”
这是暗示,红顶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岩当然会意,第二天循规蹈矩,只按道员三品服色穿戴整齐,带着从人上轿到佑圣观巷巡抚衙门。
其时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应,手本一递进去,刘秉璋即时在西花厅延见,胡雪岩照官场规矩行了礼,刘秉璋很客气地请他“升炕”。平时他来看刘秉璋,本是在炕床上并坐的,但这天却再三谦辞,因为回头德馨要来,如果他升了炕,德馨只能坐在东面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只坐在西面椅子上,留着上首的位子给德馨。
此时此地,当然不必寒暄,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职道没有想到今天。公私债务,无从料理,要请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刘秉璋说,“如今时局艰难,一切总以维持市面,安定人心为主,在这个宗旨之下,如果有可为雪翁略效绵薄之处,亦是我分内之事。”
谈到这里,花厅外面有人高唱:“德大人到。”
于是刘秉璋站了起来,而胡雪岩则到门口相迎,听差打开门帘,德馨入内,先向刘秉璋行了礼,然后转身道:“雪翁,你请这面坐!”说着,他占了胡雪岩原来的位置,将上首留给胡雪岩。
“不、不!晓翁请上坐。”
两人辞让了好一会,刘秉璋忍不住发话:“细节上不必争了。雪翁就坐在这面,说话比较方便。”
听得这话,胡雪岩方始在靠近刘秉璋的东首椅子上坐了,向对面的德馨问道:“我账目已经带来了,是不是现在就呈上刘大人?”
“是、是,我看现在就上呈吧!”
胡雪岩便起身将置在一旁的一厚叠账簿,双手捧起,送上炕床,德馨也站起来帮着点交,账簿一共六本,第一本是阜康钱庄连各地分号的总账;第二本是二十九家当铺的档手及架本数目清账;第三本是所有田地一万一千亩,坐落的地点及田地等则的细账;第四本是丝茧存货数量地点的清册;第五本是杂项财产,包括胡庆余堂药店在内的目录;另一本便是存户名册。但各钱庄所开出的银票,列在第一本之内。
刘秉璋只略翻一翻,便即搁下,等胡雪岩与德馨归座以后,他才问道:“雪翁这六本账的收支总数如何?”
“照账面上来说,收支相抵,绰绰有余,不过欠人是实数,人欠就很难说了。”
“所谓‘人欠’,包括货色在内。”德馨补充着说,“雪翁的丝茧,因为跟洋人斗法的缘故,将来只怕必须出之以‘拍卖’一途,能收回多少成本就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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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拍卖’?”
“这是外国人的规矩。”胡雪岩说,“有意者彼此竞价。有底价叫起,只要有两个人出价,就一路往上叫,叫到没有人竞价,主持人拍一拍‘惊堂木’,就敲定了。”
“这样说,洋人可以勾通好,故意不竞价。”
“不但故意不竞价,甚至不出价,那一来就只好把底价再往下压。”
“照此而言,雪翁的丝茧值多少银子,根本无从估计?”
“是!”
“难。”刘秉璋转脸问道,“晓翁看,应该如何处理?”
“只有先公后私,一步一步清理。”
“也只好如此。”刘秉璋说,“现在朝廷的意思还不知道,我亦暂时只能在‘保管’二字上尽力。”他又问道,“雪翁,一时不会离开杭州?”
这句话问出来,暗含着有监视他的行踪的意味在内,胡雪岩略想一想,决定据实而陈。
“回大人的话,职道想到上海去一趟,能够让丝茧不至于拍卖,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呃,你要去多少时候?”
“总得半个月。”
刘秉璋微微颔首,视线若不经意似的转向德馨,却带着一种戒备与征询的神色。然后又转过脸来说:“雪翁,这半个月之中,万一有事一定要请你来面谈,怎么办?”
胡雪岩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愣在那里,无从答言,不想德馨却代他回答了。
“如果有这样的情形,请大人告诉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