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刘秉璋很爽快地答应,“雪翁,你干你的正经去吧!但望这半个月之中,你能料理出一个眉目来,只要公款不亏,私人不闹,我又何必多事?”
“是,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垂手哈着腰,“多仗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说着,刘秉璋手已摸到茶碗上。
站在门口的戈什哈随即一面掀帘,一面向外高唱:“送客——”
等胡雪岩一走,刘秉璋回到签押房,随即将一本由吏部分发到浙江的候补知县的名册取了出来,细细检阅,这本名册除了姓名、年龄、籍贯、出身,到省年月以外,另有两项记载:一项是曾派何差,如某年月派案某、某年月派解“京饷”之类;再一项便是此人的关系,是刘秉璋亲笔所注,如某中堂表亲,某年月日某尚书函托等等。刘秉璋现在要派二十九员候补知县的差使,根据四个条件来考虑。
第一个条件是出身,正途优先,假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一时无缺可补,甚至连署理都没有机会,当然毫不考虑地,先派这个差使。一翻名册,这种情形只有三个人,当时在名册上一勾,还剩下二十六个人要派。
两榜出身的进士以外,举人当然比军功保举及捐班来得占便宜,但须看第二个条件,即是其人的关系,如果曾有朝中大老的“八行”推荐,当然是在候选之列,但还要看第三个条件,最近派过差使没有?派的差使是苦是美?最近派过苦差使,为了“调剂”起见,不妨加以考虑,否则就要缓一缓了。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张名单拟妥,即时派戈什哈个别通知,翌日上午到巡抚衙门等候传见,同时另抄一张全单,送交德馨作参考。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补州县官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都备好了“手本”,齐集在抚院厅待命。这天逢“衙参”之期,刘秉璋接见藩、臬二司、盐道、巡道、首府、首县——杭州知府及钱塘知县,一直到午牌时分,才轮到首班候补州县官进见,在座的还有德馨。知县见巡抚照例是有座位的,但人数太多,没有那么多椅子,值堂的差役去端了几张长条凳来,二十九位“大老爷”,挨挨挤挤地坐了下来,却还有两个人无处容身,一个赌气,退到廊下去听消息;一个做官善于巴结,看刘秉璋因为他还没有安顿好,不便开口,觉得让“宪台”久候,不好意思,便蹲了下来,臀部临空,双手按膝,仿佛已经落座似的。
“今天邀各位老哥来,有个差使要请各位分头去办。”刘秉璋说,“各位想必都已经在《申报》上看到了,胡观察的阜康银号倒闭,市面大受影响。阜康的存款之中,官款很多,不能没有着落。胡观察自愿拿他所开设的二十九家当铺,请我查封,备抵官款。现在就要请各位老哥,每人查封一家。”
此言一出,无不诧异,但却不敢发问,只有刚才虚蹲着的那人,因为双腿酸得无法忍受,正好装作发言,站起来舒舒筋骨。
“回大人的话,这种差使,从来没有人当过,卑职不知道怎么样当法?”
“喔,”刘秉璋看了他一眼问道,“老哥贵姓?”
“卑职姓马。”
“他叫马逢时,陕西人,刚到省不久。”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
刘秉璋点点头说:“马大哥的话不错,这种差使,我也是头一回遇到。不过,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各位莫非没有想到过,将来退归林下,也许会设典当谋生?收典跟开典当是一样的,不外验资、查账而已。”
“再要请示。”马逢时又问,“验资、查账以后,是不是封门?”
“不是,不是。验资、查账,如果毫无弊病,责成典当管事,照旧经营。各位只要取具管事甘结,承认该典有多少资本,就可以交差了。”
原来名为查封,其实是查而不封。接下来便由德馨主持抽签,马逢时抽到的,却正好是作为总号的公济典。
其时已在午后未末申初,当天查封,时间已不许可。马逢时领了公事回头,一个人坐着发愣,心里在想典当里又是账目,又是“当头”,账目则那笔龙飞凤舞字,比张旭、怀素的草书还要难识;“当头”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自己一个人只手空拳,如何盘查封存?而况公济典既然是总号,规模一定很大,倘或照顾不过来,查封之际出现了虚冒走漏等等情事,责任非轻。
转念到此,愁眉不展,马太太不免困惑,一早兴匆匆上院,说有差使,看起来今年这个年是可以过得去了。不道一回来是这等神气,岂不可怪?
这一来,少不得动问缘由,马逢时叹口气说:“派了个从来没有干过的差使,去查封胡财神的公济典。光是查账验资,典当仍旧照常开门。你想,我连算盘都不会打,这个差使怎么顶得下来?”
马太太的想法不同,“到浙江来候补,只派过一个解饷的差使,靠典当过日子,朝奉的脸真难看。”她兴高采烈地说,“想不到你会派这个差使,让我也出口气。”
马逢时破颜一笑,“真正妇人之见。”他说,“这个差使好处没有,倒霉有份。”
“怎么会倒霉?”
“查账、验资!如果我们动了手脚,将来责任都在我头上,吃不了兜着走呢!”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马太太想了一下说,“你何不去请教请教杨大哥?”
这倒提醒了马逢时。原来这“杨大哥”是仁和县礼房的书办,住得不远,马逢时夫妇为人都很随和,并不看轻他的身份,平时“杨大哥、杨大哥”叫得很亲热。杨书办受宠若惊,也很照应马逢时,每年学台院试发榜,是他最忙的时候,有些土财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请客开贺,总希望来几位有功名的贵客,壮壮门面,于是杨书办就会来通知马逢时,穿上官服,去当贺客,酒足饭饱,主人家有一个红包,最少也有二两银子。一年像这样的机会总有七八次,在马逢时也算受惠不浅了。
因此,听了马太太的话,愁颜一展,唤他的儿子去请“杨伯伯”。杨书办这天正好没有应酬,一请就到,动问何事。
“我有个差使,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内人有主意,说要请教杨大哥。”
“喔,马大老爷,”杨书办倒是按规矩称呼,“是啥差使?”
“查封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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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书办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马大老爷,你好过个肥年了。”
此言一出,马逢时的表情,又惊又喜地问:“杨大哥,你这话怎么说?”
“我先请问,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当铺?”
“是啊!”
“哪一家?”
“公济。”
“嘿!那马大老爷,你这个年过得越发肥了。”
马逢时心里越喜,但也越困惑,搔搔头问:“我,我是看得到,吃不下。”
“这话怎么说?”杨书办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喔,马大老爷,你是说,不晓得怎么样下手,是不是?”
“不错。”马逢时紧接着说,“要肥大家肥。杨大哥,你是诸葛亮,我是刘先主。”
“不敢、不敢!等我想想,有个朋友,一定帮得上忙——”
“杨大哥,你这位令友,今天找得找不到?你要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动手。”
杨书办想起一个朋友,便是周少棠。从他在阜康门前“登台说法”,为胡雪岩解围以后,名气大为响亮,马逢时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很乐意向他请教,但怕时间上来不及,因为查封一事,次日上午便须见诸行动。
“不要紧,不要紧!”杨书办看一看天色说,“这时候去正好,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
大井巷在城隍山脚下,有口极大的甜水井,井的对面,就是隆和酒店,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里喝酒,即令有饭局,也一定先到隆和打个照面,所以这时候去了,即令他不在,也会知道他的行踪。
当下安步当车,走到隆和,其时华灯初上,隆和正在上市。吃“柜台酒”的贩夫走卒,各倚着柜台,人各一碗,悠闲自在,其中识得杨书办的人很不少,纷纷招呼。杨书办一面应答,一面往里走——里面是一座敞厅,摆了十几张方桌,已上了七成座,杨书办站定看了一下,没有发现周少棠,便拉一个伙计问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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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来过走了。不过,停一停还要来。”伙计问道,“你老是等他,还是留话?”
“我等他好了。”
于是挑了一张位在僻处的桌子,两人坐了下来,要了酒慢慢喝着,喝到第三碗酒,周少棠来了。
“少棠、少棠!”杨书办起身叫唤,将他拉了过来说道,“我们等你好半天了。我先来引见,这位是马大老爷。”
周少棠是很外场的人,对马逢时很客气地敷衍了一阵。等酒到微酣,杨书办方始道明来意,马逢时随即举杯相敬:“我对当铺一窍不通,接了这个差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全要仰仗周先生指点。”
“好说,好说。”周少棠一面应答,一面在肚子里做工夫。他跟公济典的唐子韶,只是点头之交,但阜康的谢云青,却跟他很熟,最近的过从更密,从谢云青口中,知道了紧邻公济典的好些秘密,这当然也就是唐子韶的秘密。
周少棠很看不起唐子韶,同时因为与胡雪岩是贫贱之交,情分不同,所以对唐子韶在胡雪岩遭遇这样沉重的打击,不想想平日所受的提携,拿出良心来共患难,反而乘人于危,趁火打劫,在公济典中大动手脚,暗中侵吞,大为不平。如今恰有这样一个马逢时可以去查账的机会,岂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