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卡尔的一头金发变成了黄褐色。他有两百三十五磅重,相当部分的体重来自那壮阔结实的胸膛和肩膀。冬日里,他拉网捕鱼的时候总是戴着一顶妻子织的羊毛帽,穿着一件洗旧了的军装夹克。他从来不去圣佩佐酒馆,也不去圣佩佐咖啡馆喝咖啡。星期日上午,他总是和妻儿一起坐在第一山路德派教堂后排的长椅上。苍白的教堂灯光下,他眯着眼睛,巨大的手掌中捧着一本打开的赞美诗集,一脸虔诚。星期日下午,他喜欢蹲在船尾的甲板上,一言不发却技巧娴熟地整理自己的刺网,或不厌其烦地将渔网的漏洞补上。他总是独自干活。他待人有礼却不太容易接近。不管走到哪儿,他几乎总是穿着一双胶靴——就像所有圣佩佐的渔民一样。他的妻子同样也是早期岛民的后代。阿尔特记得,她是瓦里格家的人(他们是草农和锯木工,在牛海岬有几英亩零星的土地),她的父亲不久前刚刚去世。卡尔用了妻子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船,他一九四八年的时候在友睦港西面建造了一座大木屋,其中有一间屋子是为他母亲埃塔建造的,据说,埃塔十分要强,不肯跟他住在一起。埃塔住在镇上的洛蒂·欧普斯威格服饰商店旁边,是一个肥胖而严肃的女人,说话带有一点儿日耳曼人的口音。她的儿子每个星期日下午都会来敲她的门,接她到家里去吃顿晚饭。阿尔特曾经见到过他们一起费劲地爬上老山,埃塔迎着冬天的冷雨撑着一把伞,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质地粗粝的冬大衣的衣领。卡尔的两只手都蜷曲在军装夹克的口袋里,羊毛帽帽舌压着眉头。总而言之,阿尔特认为,卡尔是个好人。他的确不太说话,而且看来像他母亲一样不苟言笑;可能战争对他也有影响,阿尔特意识到。卡尔很少笑,但是在阿尔特看来他看上去也并无不高兴或者不满。而现在,他的死将在圣佩佐引起轩然大波;人们不敢想象,在这个有如此多的人以捕鱼为生的地方,这一消息意味着什么。对大海的恐惧始终存在,潜藏在他们的海岛生活的表面下,如今这种恐惧将再次在人们的心中翻腾。
船在左右晃动,斜倚在驾驶舱门边的阿贝尔说:“来,我们把他的网拉上来看看,阿尔特。”
“也好,”阿尔特叹了口气说,“行。那我们就动手吧。但是我们得一步一步来。”
“他那儿有个马达,”阿贝尔·马丁森说道,“估计他离开这儿大约有六个小时。而且所有这些灯都在消耗电池能量。有可能已经发动不起来了,阿尔特。”
阿尔特点点头,然后转动了船驾驶盘旁边的钥匙。电机立刻运转了起来;引擎咯噔了一下,随后便空转起来,在地板下面突突地震动着。阿尔特缓缓地把调节手柄往后扳。
“好了,”他说,“这声音怎么样?”
“看来我的判断不准确,”阿贝尔·马丁森说,“这马达听起来状态良好,动力十足。”
他们又走了出去,阿尔特走在前面。苏珊·玛丽号已经偏离方向,跟海浪呈垂直状态,船身略向右边倾侧。随着马达的推动,船开始轻轻地颠簸起来。阿尔特正在穿过后甲板,突然往前一跌,手撑在一根立柱上、手掌靠近拇指根的地方被刮了一下,而阿贝尔·马丁森就在那儿看着。阿尔特站了起来,一只脚踏在右舷的上缘,朝水面上望去。
上午的阳光已经普照,强烈了许多,给海面铺上了一层银辉。视线所及、除了一只沿着树木葱郁的海岸线前进的小划艇,没有任何船只,孩子们在相距四分之一英里的划艇上穿着救生衣,划着桨。他们真是天真无优啊、阿尔特想着。
“船转方向了,不错,”他对自己的副手说,“我们得花点时间把这网拉上来。”
“你好了我们就动手。”阿贝尔说。
有那么片刻,阿尔特想到有些事情应该向他的副手解释一下。阿贝尔·马丁森今年二十四岁,是安纳柯蒂斯一个砖匠的儿子。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被渔网捞上来的样子。但阿尔特却见过,而且是两次。这种事情在渔民身上时有发生——他们有时被渔网缠住了手或者袖子,即使是风平浪静的日子也会被拖下船去。渔民的生活就是这样,这种事情在这个地方司空见惯,作为治安官他对此十分了解。他知道把网拉上来的时候会看到什么,而阿贝尔·马丁森并不知晓其中真正的意味。
他把脚放在海狸尾桨的顶端,看着阿贝尔。“拿着这根测深索去那边,”他温和地说道,“我会慢慢地把网拉起来。你也许要搭一把手,所以你准备好。”
阿贝尔·马丁森点了点头。
阿尔特脚下使劲。网绳紧绷起来,一阵震颤之后,渔网开始被卷出水面。它抖动着,在引擎的反作用下,又下沉了一点儿。阿尔特和阿贝尔分别站在卷网机的两边,阿尔特一只脚踏在海狸尾桨上,而阿贝尔·马丁森盯着网边渐渐浮出水面。十码之外,浮标绳开始绷紧,上下跳动着,抖落的水珠在海湾的水面上形成一道白线。它们仍旧逆着海潮往西北偏北的方向而去,但是从南面吹来的风已经转向将它们慢慢地带向港口。
他们从渔网中捡出几十条鲑鱼、三根折断的树枝、两条狗鱼、一团盘曲的海藻,以及一群卷入网中的海蜇,然后卡尔·海因的脸便露了出来。有那么一会儿,阿尔特以为自己看见卡尔的脸是因为在海上感觉头晕而导致的幻觉——或许是由于一时绝望而希望如此。但是,当渔网一点点拉上来的时候,卡尔那长满胡须的脖子和整个脸庞都露了出来。卡尔的脸庞渐渐迎着日光升起,从他头发里流出来的水形成一串串银色的水珠滴在海面上;这时他们清楚地看见了卡尔的脸——他的嘴巴大张着。阿尔特更加用力地踩压海狸尾桨。卡尔被他赖以为生的渔网吊了上来,他的防水服左边的搭扣缠在网中,T恤紧贴在胸口和肩膀上,海水正从下面漏出去。他沉重的身躯就吊在那儿,双脚还在水中,一条鲑鱼在他的身体旁边挣扎着,他那刚刚浮出水面的锁骨周围的皮肤呈现出冰冷但却鲜艳的粉红色。他显然已经在海里泡了一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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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尔·马丁森呕吐了起来。他倚靠在那儿,身体从船尾板上探出去。呕吐之后他清理了一下喉咙,然后又接着呕吐起来,而且吐得更加厉害了。“好了,阿贝尔,”阿尔特说,“你自己可要抓牢。”
阿贝尔没有回答,只是用手帕抹了抹嘴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朝海里吐了十几次唾沫。过了一会儿,他低着头,左拳头捶打着船尾板。“天啊。”他说道。
“我要慢慢把他拉上来了,”阿尔特说,“你护着他的脑袋,不要撞在船尾板上,阿贝尔。你自己也站稳。现在,让他的脑袋往后一点儿,离船尾板远一点。”
但是最后,他们还是拉着测深索把卡尔整个儿弄进了网兜里。他们让渔网裹住他的身体,就像吊床一样,把他悬吊起来。就这样,他们把卡尔·海因从海里拉了上来——阿贝尔把他搁在卷网机上,阿尔特则小心翼翼地轻敲着海狸尾桨,并斜着眼朝船尾板后看去,齿间的黄箭口香糖也在不觉中忘记了咀嚼。他们合力把卡尔平放在后甲板上。在冰冷的海水中,他的身体被快速冻僵了;他的右脚被冻得紧紧地贴在左脚上,双臂也冻牢在肩膀上。他的嘴张着。眼睛也瞪大着,但是瞳孔已经消失——阿尔特看到它们已经向后翻转,朝向他的颅腔内部了。他眼白上的血管已经爆裂;变成了两个深红的血球。
阿贝尔·马丁森一动不动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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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被撞了一下,”阿贝尔·马丁森指着卡尔·海因金色头发下面一处阿尔特没有注意到的伤口,小声说道,“应该是在船舷上撞的。”
果然,卡尔·海因的头颅在左耳上方的位置被撞碎了。骨头已经破碎,在脑袋上留下一个凹痕。阿尔特·莫兰转过身,不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