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尔金措漂亮,但村里好多男人都不愿娶她。她细腰白脸的漂亮,不是机村占主流地位那种健壮的美。老人们叹息,说要是搁在解放前,这样纤弱狐媚的美丽,早引得不事生产的土司头人打马上门了。但在全体人民都下到庄稼地里,还担心填不饱肚子的年代,谁还能欣赏这样的美感呢?
“再不采摘,这朵花就要枯萎了。”恩波的母亲这样叹息。她自己也曾是个浓眉大眼的美人,她还俗的儿子除了身材一派阳刚之气,源自其母的浓眉大眼更使他显得英俊孔武。
那年春天,恩波母亲再一次满怀怜悯拉着勒尔金措的手说:“再不来采摘,这朵花就要白白枯萎了。”
这时,勒尔金措的杨柳细腰已经像水桶一样粗壮了。只是老奶奶害了白内障双眼不大看得清楚罢了。在机村,女人们到了五十岁上,只有其中极少数人能变得更加火眼金睛,她们中的大多数心慈口软的,便日渐显得糊里糊涂了。勒尔金措人长得纤细,神经也跟着纤细,恩波母亲一双老手,抚过她的手背,发出粗糙的沙沙声,她有些害怕,便抽身跑开了。
老奶奶侧耳倾听,听到裙裾的窸窣声,还听到风吹动麦田,听到风送来杜鹃在春天深处的鸣叫。她笑了:“这个害羞的孩子!”
她不知道,勒尔金措跑去一头扎进她儿子怀里,拧了,掐了,又哭了笑了:“恩波啦,阿妈这么心疼我,快把我娶回家去吧!”
恩波心事重重找到舅舅:“师傅你打我吧。”
江村贡布说:“我不是不想打你,是怕打你的时候,打死了你身上的虱子。外甥啊,不能你犯了戒条让我也跟着犯,这不是弟子之道啊!”
江村贡布说完背着手穿过在风中起伏的麦地往村子那边去了。他的妹妹,当年机村的大美人,坐在水泉边那丛老柏树下用昏花的眼睛向这边张望。当今的世事,大睁着一双好眼睛的人,识文断字的人都看不清,你又能看见什么呢?江村贡布心里这么叹息着,走向他的亲妹子,说:“恭喜呀,好妹子,要抱孙子了。”
“恩波可是和尚,佛祖会降下惩罚吧。”
江村贡布望望幽蓝的天,小声说:“放心吧,佛祖这些年上别的地方去了。”
说到佛祖的时候,她其实是有口无心的,但当她明白儿子真的跟勒尔金措相好了时,就哭晕过去了。这时,正要把这件事情向母亲大人禀报的恩波沿着麦田中央的小路走了过来。正在抽穗的麦子从两厢里弯着腰,几乎把整条小路都掩住了。魁梧的恩波急急地从中闯过,正在扬花的麦穗上,一片片花粉飞溅起来,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密的光芒。江村贡布还看见,麦苗深处的露水也被身材魁梧像一头野兽的光头男人碰得飞溅起来,这情景真是美好,让他感动得都也要晕过去了。在寺院禅修时,得到启悟时也无非是这样的喜乐吧。他趴在水泉上,含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泉水,喷在妹妹脸上。她打个激灵,醒过来,茫然望了一阵头顶上笼罩着水泉的柏树巨大的树冠,又咧嘴要哭。江村贡布把她扶起来:“好妹子,你看。”
于是,恩波母亲也看见了,儿子正急迫地迈着大步穿过麦田,他摆动的腿和一双大手,碰得扬花的麦穗上花粉四处飞溅,许多采集花粉的蝴蝶也给惊飞起来,高高低低地泊在风中。这情景的确有感染力,在她眼中,这个人脸孔方正,目光明亮,就像刚刚降临人间的天神一样。儿子刚走到跟前,她又哭起来:“儿啊,给我把那个可怜的女人娶回家来吧。”
这时,远处传来了哐哐的锣声,有人在麦田边轰赶与人民公社抢夺收成的猴子与鸟群。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的夏天。这时,才四岁多的格拉正磨磨叽叽地提着一只装了一点糌粑的口袋走过来。他看见了村里最和善的三个人坐在水泉边老柏树的荫凉下。他刚去磨坊,在那里,任随一家推磨的人,都会施舍给他一点糌粑。他阿妈桑丹不好好劳动,从生产队分到的粮食就少,夏天将尽,秋天未到,母子俩已经断粮了。
江村贡布招招手,格拉吸溜一下鼻涕走到三个人跟前。
恩波的母亲伸出手来,摸摸口袋:“嗯,孩子,你今天运气不错。”
格拉笑了,恩波说:“瞧瞧,笑得跟他妈妈一模一样。”
确实,格拉的笑容,就是乃母没心没肺、没羞没恼的无赖模样。
额席江——也就是恩波的母亲怜爱地抚摸着格拉的脑袋,说:“可怜的孩子有什么过错呢?”然后,她从袍子深处掏出一块粘了麻籽的饼,掰下一小块,递到他手上,“可怜的孩子,等我的小孙子出世,我叫他跟着你玩,你就要有一个玩伴了,啊!”
格拉啃一口饼,笑着跑开了。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桑丹正倚着门框,露着满口整齐的白牙,没心没肺、没头没脑地灿烂地笑着。
这年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兔子就出生了。这消息就像雪一样清新洁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村东头那丛遮蔽着泉水的老柏树上,落在伸向更东边的起伏不定的磨坊路上,落到各家院落中落光了叶子的枝条遒劲的核桃树上,落在木瓦覆盖,或黄泥铺成的屋顶上,落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格拉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心里回响着额席江奶奶的声音:你有一个玩伴了,你有一个玩伴了。
他格格地笑出了声。
母亲问他:“好儿子,笑什么?”
格拉没有说话,依然格格地笑个不停,桑丹也跟着格格格地笑了。这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钻出了云层,阳光稀薄地降临大地。人群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脚印,来去纵横,洁净雪地变成了脏污的泥泞。这时,人群中传开的消息使格拉的心情也像沾上泥的雪,变得脏污而沉重了。人们都在隐隐约约地传说,勒尔金措刚生下的儿子,哭声细弱,连品咂奶头的气力都不够,怕是活不下来。整个冬天,一场场雪下来,这个消息一直在这样流传。他也注意到,恩波澄澈的大眼睛中出现了细细的血丝,他鼓足勇气走到这个男人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恩波沉溺在自己的问题里,漠然地看他一眼,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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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村的房子都是两层或三层的石头建筑,三层的建筑上两层供人起居,下一层是畜圈,而两层建筑的人家畜圈都在房子的外边,畜圈便建在树篱围出的院落里。牛羊都收归生产队以后,私人的畜圈里便只有允许自有的几头奶牛了。
恩波家便是这样一幢两层的石头房子。畜圈占去了院落的大半。院子剩下的一半有两株苹果和一棵花红。树下有一畦茴香和一畦大蒜。冬天,果树的叶子落尽了,树下的土冻得泛白。但畜圈里铺满干草,阳光落在上面,暖和而柔软,太阳升得更高一些,奶牛留下的腥臊味蒸腾起来,使畜圈显得更加温暖。这时候,有些闲暇的人会坐到院中畜圈里的干草上,在阳光金黄的暖意中做些手工活。集体化以后,人们的闲暇越来越少,坐在畜圈里享受阳光的,只有一些老人了。格拉家靠着生产队仓库搭建起来的偏房没有院子,也没有自己家的畜栏。桑丹不好好下地劳动,常常跑到谁家没人的畜栏里,坐在那里梳理一头长长的油亮黑发。恩波家的院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因为恩波家院子里的阳光好,还因为,如果到了午饭时她还不回家,人家会端点吃的出来给她。格拉也是吃百家饭的。有时,混到中午还没有吃的,便会赶到那里,与桑丹一起,用恩波家的午餐。恩波的母亲额席江把一个木盘端出来,两碗清茶,一块面饼和两三个烤土豆,不丰盛,量也不是太够,但毕竟够两个人对付到太阳落山回家用晚饭了。
但是这一年,恩波家有了新的女主人。女主人漂亮的脸上,常常对这不速之客摆出难看的颜色,桑丹便不再去恩波家的院子了。一天,格拉从恩波家路过,隔着树篱,额席江问:“孩子,你和你阿妈还好吧?”
格拉没有回答,机村不可能对他娘俩特别好,他也就对所谓好与不好没什么感觉。人们总是议论现在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没有以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好日子派与孬日子派形成了一种分野,好日子派受到上面支持,永远占着上风。但格拉对此没什么感觉。额席江隔着树篱说:“你等等。”然后,有些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把一块带着胶冻的熟牛肉放在他手上。她的神情、动作都显得老态龙钟了。
要在往常,格拉早对着牛肉下口了,但他这时只是呆呆地望着额席江。额席江张开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门牙的嘴笑了:“你是看我老了吗?”
格拉这才咬了一口牛肉。
“我都当奶奶了,当了奶奶的人能不老吗?”额席江一半是认命,一半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格拉这一口下得更大,大得把自己都噎住了,但他鼓圆双眼,伸长青筋毕现的脖子,一使劲,把哽在喉咙里的牛肉囫囵地吞下去了。就在一夜之间,额席江就从一个壮健的妇人变成老太婆了。这在机村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一个壮年的男人或女人,因为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就变成一个老头或老奶奶。老头抽着呛人的烟袋,一口一口往墙角吐着口痰。一个厉害的健妇,挺直的腰背一下佝偻下去,锐利明亮的眼睛也浑浊暗淡了。一代又一代的机村人,好像都是这样老去的。只是面对额席江,少年人第一次发现了这样一个让他感到有些震惊的事实。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手里这一大块熟牛肉上。牛肉是隔夜就煮好的,上面带着一汪汪透明的胶冻,这是浓浓的汤汁凝成的。格拉一面往家走,一面吸溜着这些胶冻。这些胶状物在他嘴里化开,带着让人感到幸福的浓厚的牛肉与香料味道。
也正因为有了这些胶冻,才使格拉没有在路上就把牛肉吃光。他母亲也才分享到了这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