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大块牛肉留下来的幸福回忆,足以促使格拉每天数次经过那个树篱围起来的院落。终于等到有一天,额席江出现在院子里了。
她安然地坐在金黄的干麦草上,怀里抱着那个婴儿。老奶奶摇晃着身子,把自己变成一个晃动不已的摇篮,摇篮里是那个幸福无边的婴儿。老太婆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终于从婴儿身上离开了,落在了格拉身上。格拉露出讨好的笑容,但老奶奶的眼光又收回去,落在了婴儿身上。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酥油,掐下一点,放在嘴里润化了,一点点涂抹在婴儿的额头上。她一边涂抹,一边从嘴里发出些音节含混,表示无限怜爱的声音:“哦哦,啧啧,呵,呵呵。”
格拉推开树篱门走进院子,走到额席江身边。老奶奶嘴里还在哼哼不已。格拉的眼睛落在了她随手放在身边的那一块酥油上。酥油正在阳光下融化,洇湿了一小片干草,油润的干草散发出特别的香味。格拉出手很快,等老奶奶再来掐酥油的时候,他已经用舌头把那一小块东西,在口腔里翻搅了好几圈,然后一伸细长的脖子,咕噜一声吞到了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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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再来掐酥油,只是伸过一只手来,眼光仍然落在额头油光铮亮、眼睛骨碌碌转动的婴儿脸上。
老奶奶自言自语说:“奇怪,酥油不见了。”
这时格拉已经矮着身子蹿回树篱外了。
格拉含不住满口油香,格格地笑了。老奶奶耳背,没有听见孩子的笑声。但笑声却惊起了站在树篱上的一只老鸹。老鸹呜哇一声,呼呼地扇动着翅膀飞走了。老奶奶对婴儿说:“哦,酥油被老鸹偷走了。”
格拉再次走进院子,老奶奶又对格拉说:“老鸹把酥油偷走了。”
老奶奶又对他说:“来,看看我们家的小兔子。”
格拉伸出手,指头刚刚挨到婴儿那涂满酥油的额头,便飞快地像被火烫着了一样缩回来。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光滑、如此细腻的东西。生活是粗糙的,但生活的某一个地方,却存在着这样细腻得不可思议的东西,让这个三岁小孩习惯了粗糙接触的手指被如此陌生的触感吓了一跳。
老奶奶笑了,把格拉的一个指头拉过来,塞到婴儿手边,婴儿那光滑细腻的手把这根手指紧紧抓住了。格拉不知道一个婴儿的手,还有这样紧握的力量,还带着这样的温暖。他不习惯这样的柔滑与温软。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挣了出来。婴儿哭了起来。婴儿的哭声像一只小猫在凄然叫唤。
“快把手给他,看我们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欢你。”
格拉是个野孩子,架不住让人这么喜欢,一溜烟跑开了。
这个冬天,还有接下来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他再没有跨进过这个院子。再次走进这个院子,已经是下一个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了。过了又一个冬天,格拉又长大了一岁。
和往常一样,经过恩波家时,格拉眼望着院子,不觉加快了步子。还好,他告诉自己,老奶奶不在院子里,刚跌跌撞撞走路不久的兔子也不在院子里。他松了一口气,刚放缓步子,脚就碰到了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脚像被火烫了一样缩了回来。兔子坐在地上,张着嘴向他傻笑。他刚想抬腿溜掉,老奶奶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出现在院子里,一脸警觉:“你这个野孩子,不能领着我家兔子到处乱跑。”
这下,轮到格拉也像兔子一样,张大了嘴巴露出一脸傻相。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怎么可能跟着他这么一个野孩子四处乱跑?村里又有哪一家的大人会让自己家的孩子跟一个野种四处乱跑?
老奶奶很快换上了一脸慈祥的笑容:“好了,别发愣了,把弟弟从外面带回来。”
兔子先伸出小手,格拉犹犹疑疑地握住了。这手还是很柔软,但没有第一次接触时那么柔软了,更重要的是,这手不再像前次那样温暖,而是一派冰凉。格拉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比那小手更为柔软的声音:“来吧,弟弟,来吧,兔子弟弟。”
这天,在恩波家的院子里,老奶奶给了他一小块乳酪。
春天很快就来了,很快,春天又过去了。到夏天的时候,格拉真是觉得兔子是自己的弟弟了。兔子长得很快,跟着格拉满村子跑。第一次,格拉带着兔子出那院子时,老奶奶惊叫一声:“格拉!你怎么能带兔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格拉带着兔子怏怏地往回走。
老奶奶却又收起了脸上惊诧的表情,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走出院子就进了村。穿过一段曲里拐弯的巷子,经过两三家人的篱墙,天地豁然开朗,就是村中广场了。格拉的家,是依着生产队仓库厚墙搭出来的两间偏房,门正对着广场,不像别的人家有楼、有院子,也没有白桦木柈子竖起来,用柳条结结实实扎紧的树篱。将近中午,村子里非常安静,牛羊上山,大人们下地了,只有桑丹无所事事地倚在门口,慵懒地、迷人地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看到格拉手中牵着兔子,桑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尽管这样,她也只是懒懒地招了招手。格拉把兔子带到母亲跟前。桑丹抱着兔子就亲吻起来,嘴里同时发出了惬意的哼哼。她说:“哦,让我看看,这么小的娃娃,哦让我亲亲,小小的娃娃。”
亲完了,桑丹脸上又浮现出慵倦的神情,挥挥手:“哦,格拉,把这个娃娃带走吧。”
格拉问母亲:“阿妈,大人们都下地了,你怎么不去劳动呢?”
桑丹定定地看着儿子,眼里慢慢浮起迷茫的神色,好像这是一个她自己也无法回答的深奥至极的问题。这是格拉第一次问自己的母亲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藏在心里很久很久,这回终于脱口而出了。格拉知道,妈妈要是下地干活,村里人会对他娘俩更好一些,妈妈要是跟着村里人一样下地干活,就能从生产队分到更多的粮食,还能分到牛肉、羊肉与酥油。这些分配都是在仓库门口进行的,也就是在他们娘俩没有树篱遮掩的家门口进行的。生产队分给他们一些粮食,都是出于全村人的怜悯,如果还想分到肉,分到油,那就是这娘俩生出不该有的奢望了。
过了些日子,格拉带着兔子走得更远,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趴在森林边的草地上,吃早熟的野草莓了。两个孩子吃饱了草莓,格拉就问:“兔子,跟格拉哥哥一起,好不好玩。”
兔子鼓着大眼睛,伸着细长的脖子,点了点头。
兔子一生下来,就长得很瘦弱。机村的孩子大多长得顽健,即便生下来很瘦弱,只要多吃东西,也就很快变得皮实强壮了。但兔子不行,稍吃多一点东西,就拉稀拉掉了。兔子时常都是病恹恹的,整天显得没精打采。说话也像个特别害羞的女孩子细声细气。
格拉又说:“那我天天带你出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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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有些累了,两个人在草地上躺下来歇上一会儿。两个小人一躺下去,草棵便高出了他们的身子,在脑袋上方迎风摇晃。风的上面,是很深的天空,偶尔有片云缓缓飘过,像一堆洗净了又撕得蓬蓬松松的羊毛。摇摇摆摆的草棵上,有许多虫子在上上下下奔忙。蚂蚁急匆匆地,上到草梢顶端,无路可走了,伸出触手在虚空中徒然摸索一阵,又返身顺着草棵回到地上。背着漂亮硬壳的瓢虫爬得高了,一抖身子,多彩的硬壳变成轻盈的翅膀。从一棵草渡向另一棵草,从一丛花飘向另一丛花。草棵下面,有身子肥胖的蚂蚱,草棵上面则悬停着体态轻盈的蜻蜓。
格拉对兔子说:“你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才能好好休息。”
“我想休息,可我不想闭上眼睛。”兔子额头上薄薄的皮肤皱起来,脸上显露出成人们常有的那种疑虑忧伤的神情,“但我累,我的心脏很累。大人都说我命不长。”兔子死去后,格拉总会想起兔子这天说话时成人般的神情。可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女人一样细声细气说话的孩子。从这一天起,兔子的成长就定形了,长成了一个有着一颗大人那样容易受累的心脏,脖子细长、双眼鱼一样鼓突的孩子。
一种很深的怜悯从内心深处泛起,那感觉升起来,升起来,冲到脑门那里,又折返向下,使格拉眼睛泛潮,鼻子发酸。他张开手掌,一边一只,把兔子的双眼罩起来,说:“好朋友,你休息吧,这样也就像闭上了眼睛一样,”然后,他的口气从命令转向了乞求,“我们做好朋友吧。我没有朋友,你也没有朋友。”
兔子细声说道:“好,我们是朋友了。”
格拉自己感动起来了,他带着骄傲的神情领着兔子刚进村,便对倚在家门口的母亲喊道:“阿妈,我跟兔子弟弟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