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
厚厚的雪被把整个机村悄悄地覆盖了。这个夜晚因此显得十分温暖。这个夜晚因此一点也不像要出什么不好事情之前的夜晚。
格拉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对即将到来的祸事没有丝毫的预感。甚至当太阳升起来,雪地上反射的干净光芒把屋子照得一片明亮,他还安详而香甜地睡着。
把格拉惊醒过来的是小学校的钟声。
铛铛的钟声在这个雪后的早晨,在这个光线明亮,空气清新,四野在阳光下银光闪闪的早上显得那么清脆明亮。格拉像是受到了惊吓,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
屋里的光线是这么明亮,亮得连火塘里的火苗都隐身不见了,只听见它们伸展抖动、吞咽空气的嚯嚯声音。机村人把这声音叫作火苗的笑声。火塘充分燃烧,火苗发出低嗓门的男人一样的笑声,从来都是一个吉兆。格拉翻身跑出门外,把脸埋在干净的雪里。当他看见自己的脸在雪地上留下了那么脏污的印子时,不禁格格地笑了。他捧起雪,在脸、脖子和手上使劲搓揉。捧起来,是洁白滋润的雪,雪在他肌肤上融化,变成脏污的水滴落在地上。
当钟声再次响起,格拉从雪地上直起腰来,那张脸已经十分地容光焕发了。格拉高兴时总有些饶舌。他说:“奇怪,小学校已经放假了,谁还在敲钟啊。”
听到钟声,从围绕着广场的一幢幢房子的窗口上探出来一个个脑袋,对着广场的一道道门也吱吱纽纽地打开了。
人们看到,是民兵排长索波在敲钟。
格拉想都没想,舌头就在口腔里转动了:“奇怪,能当民兵排长就能当小学老师了。”
索波看村里人都被惊动了,便被村里那些半大的小孩簇拥着走到广场中央,口里喷着白烟,向村里人宣布一个重大的消息:今天,汽车就要进村了!索波喊一声:“好消息,公社来了电话,汽车今天就要来了!”
孩子们欢呼着,簇拥着民兵排长向村口跑去。
当然,这群孩子中不会有格拉和兔子。
剩下的人们行动迟缓一点,但不到半个钟头,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口了。那里原来是座煨桑的祭台,因为挡住了汽车进村的路,被平掉了。洁白的雪在人们的脚底咕咕作响,在阳光下开始融化。村子四周的雪野仍然一派耀眼的寂静,某一棵树上厚厚的雪被阳光晒开了,哗啦一声散开,落到地上。新修的公路,顺着河谷蜿蜒着,静静地躺在雪被下面。人们静静地袖手站立,脚下融化的雪浸湿了靴底,还是一动不动。
融化最快的是路上的雪,山坡上,田野里,一条条小路黝黑的身影开始一段段现身。那条公路也很快显出身来,公路边的溪水也因为融雪水的汇入而显得混浊了。
人们就这样站到了中午,还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都慢慢踱回村子去了。格拉也慢慢回家去了。路上,兔子有些忧伤地说:“格拉哥哥,汽车不会来了吧。”
“不来就不来吧。”在兔子面前,格拉常常装出大男人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
“我担心汽车不来。”兔子说。
“为什么?”
兔子说:“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担心。”
格拉像个大男人一样,逼着嗓子嗄嗄地笑了:“不来就不来吧,你等着瞧吧,来了,跟你,跟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兔子没有说话。
然后,两个人就分手回家了。这是格拉在兔子受伤前见的最后一面。事情过去很久,格拉常常回想这一天两个人分手的情形,都发现自己对接下来发生的严重事件毫无预感。中午时分,地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水的气味,阳光也不再那么刺眼。兔子走开几步,又返身回来,叮嘱格拉:“要是汽车来了,我没有听到,你要来叫我啊。”
格拉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说:“快回家去吧,我记住就是了。”说完,就径直回家了。回到家里,才发现桑丹绯红着脸,一双眼睛亮亮的,松软的身子透着慵倦坐在火塘边上。这对格拉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情形,又有一个男人到家里来拜访过了。格拉心里骂了一声,脸却像大男人一样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你没有和大家一起去等汽车吗?”
桑丹吃吃地笑了,娇气地说:“你们不是什么都没等到吗?”
格拉有些恶心地想到,这娇气的笑声,是献给那个男人柔情的余绪与尾声。但他口里也只是淡淡地说:“我饿了。”
桑丹这回的动作利索了,迅速起身,魔法一样变出一块新鲜的肉来,她嘴里快乐地哼哼着,用刀把肉片切薄,撒上盐,烤在了火上。格拉狼吞虎咽地连吃了三大块,桑丹看着他一口口把肉撕开,嚼碎,咽下,那对待男人的柔情,才慢慢变成了对待儿子的母性的眼光。等儿子吃饱了,她自己才吃起来。格拉看着母亲的眼光里,充满了一种怜悯的味道,母亲也带着一种有点悲悯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也差不多就是一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了。
格拉听见自己笑出声来。
母亲把额头紧紧抵在儿子的额头上,也笑出声来。
两个人的笑声都动听,都带着没心没肺的苦中作乐的味道。
格拉突然感觉到自己特别想问母亲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送来了鹿肉,但他只是格格地笑着。这时,母亲说话了:“儿子,还想吃更多的鹿肉吗?”
“要过年了,我想。”
“那我们要过一个有很多鹿肉的年了。”
母亲告诉他,有一个人打了一只鹿,藏在村后山上,总被黄昏的太阳照得更加猩红的巨大岩石旁边,一株熊做过窝的云杉的树洞里。格拉想,接下来,母亲就该告诉他把鹿肉藏在树洞里的那个人是谁了。但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一条口袋,一根绳子,一把砍刀塞给他。格拉带着隐隐的失望,出门上山去了。
每往上爬一段,他就停下步子,抬头望一望那块突出在林木中间的赭红色的巨大岩石。每当这个时候,那个疑问就会爬上心头:那个男人是谁?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每当心头浮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头便浮出一个男人的形象。但很快,他摇摇头,把这个形象否决了。他这样摇头有两个意思:第一,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却老是想到这个问题,这成了他一个甜蜜的烦恼;第二,他真的不喜欢所有这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男人是他的父亲。当他最后一次抬头仰望时,那个巨大的红色岩石已经就在眼前了。这其实是大半山上一个宽敞的平台,岩石就矗立在这个云杉林环绕的草地中央。机村没有人知道这个台地是很多万年前冰川运动所造成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块红色的岩石,是冰川从更高的山顶上运下来的。冰川变成洪水,涌向山下时,这块石头就被永远像一个异类留在了此地。格拉当然也不知道这个。他只是在走上这个台地边缘,看见这块红色岩石十分高大地矗立在眼前时,脑子里想到了最后一个男人。
他就是兔子的老爹!
格拉为自己这想法吃惊得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他又摇了摇头,就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了。草地上四布着水洼,格拉对着水洼中自己的脸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能够随时随地把什么不好的不应该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是生活教给他的一个特殊的本领,正是这个本领使他能够比较快乐地生存下去。
比起这个本领来,在森林中找到一棵特别的树就不是什么大本事了。
树洞里并没有一整头鹿,但两条鹿腿,也足够他和母亲过一个很好的年了。两条鹿腿装进口袋,扎好袋口,用背绳系在背上,准备起身下山时,恩波的形象又来到了格拉的脑子里。格拉笑了:“我不相信,那时你在寺院里没有还俗呢,再说,你也是村里不会打猎的男人中的一个。”
说完,他就背起鹿腿下山了。
两条鹿腿的分量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是太沉重了。他不断坐下来休息。只要他一坐下来,脱离了背上的重负,恩波就又钻到他脑海中来了。格拉说:“老哥,不可能的,你不要来烦我了。我承认,我有点愿意你是我老爹,但你也知道我的老爹不会是你。”
“不,兔子弟弟,我喜欢你,但你不是我真正的弟弟。再说了,你阿妈不会喜欢。”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恩波先生,谢谢你,请你走开,求求你了,请你走开,你不是我的老爹,我再说一次,你不是我的老爹。”
每一次坐下来休息,格拉都在心里争辩着。要不是他终于望见了村子,望见一个庞然的物体顺着新修的公路,正嗡嗡叫着向村子里移动,这种争辩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汽车!汽车真的来了。
他想往山下奔跑,但背上的东西太沉重了,使他无法加快步伐。他又一次把背上的口袋倚在一个土台上休息了。这时,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听到了汽车的声音,人们全部涌到村口,从高处望下去,一个一个的人影都变得扁平了。这些扁平的人影快速移动,迎面奔向汽车,又跟着汽车奔跑。汽车停在了村中的广场上,人们围着汽车打旋。看着这景象,那个冷静的格拉登场了。他有些疲倦地看着山下,想,他们一定很新奇,很激动,一定以为,有了汽车,明天的日子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但他格拉小小年纪,却比好多成年人都见多识广。他见过很多汽车,也坐过汽车,但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个无助的人,在流浪的路上,落在疾驰而去的钢铁巨兽后面,淹没在它巨大、说不清是香是臭的燃油味道和弥天的尘土里。
格拉看见,车头前面,冒起了股股蓝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般的声音。格拉知道,这是鞭炮的声音。在汉人的世界里,每当有什么喜庆的事情,人们都会炸响一串串的鞭炮。这下,机村的人们是大开眼界了。身后的树丛里,许多受惊的鸟飞了起来。格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村子里的庆典结束了。汽车又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广场上一些人散开了,一些人仍然盘桓不去。格拉才又起身往山下走。这时,阳光离开了山下的低地,一点点往山上爬,林间的风准时起来了,轰轰的林涛声一波波传向远方,又重新从林间升起。这时,回望那块岩石,已经没有那般高大,一身猩红却被夕阳染得更加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