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戈出现在舞会上时,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改变了的脸让人们害怕。最害怕的是正沉醉于歌唱的色嫫。但是达戈只是径直走到了格桑旺堆的面前。
格桑旺堆问:“是它吗?”
“我跟了它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它回过身来,让我看清楚了,是它。”
“你没有伤它吧?”
达戈笑了:“我手痒啊,但它是你的,你的事情我不会去了结。”
格桑旺堆说:“谢谢。”
索波已经听出个大概了,但还是问:“谁?”
格桑旺堆说:“你们不知道我要回来,它倒知道,在半路上等我呢。”
好多人听不明白格桑旺堆这句没有头尾的话,但索波知道,格桑旺堆的那头熊又出现了。那头在大火起来之前,曾经与它的老对手照过面的熊,又出现了。
格桑旺堆笑笑,说:“它应该是知道我又饿又没有力气才没有动手,不过,我跟他决斗的日子快了。其实,它不来我也要去找它的,再拖下去,我的身子就要完全垮掉了。”
要是在平常,这可是达戈最有兴趣的话题,但今天不同,他径直走向舞圈中央,不知他要干什么的色嫫的歌声开始颤抖,但是,达戈径直从她身边过去了,拉起了我表姐的手就走。
表姐在挣扎。
达戈说:“我请你给人看病。”
“我还没有毕业,我要毕了业才能给人看病。”表姐都背上了药箱,嘴上还在说:“要是我犯了错误,就是你逼的!”这样的话,她过去可从没说过。她以为不可能再回去上学了。可是,前些日子,她又接到了回学校去“复课闹革命”的通知。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随时都可以回城上学去了。所以,才在乎起自己是否具备行医资格这样的问题了。看到倒在地上的达瑟,表姐立即就像个真正的医生了,她手脚利索地把扎在达瑟脖子上的脏布条解下来。
她用酒精给伤口消毒时,达瑟轻轻地哼哼起来。当伤口敷上药,脖子上扎了圈雪白的绷带,达瑟甚至有些容光焕发了。
达戈骂道:“又在装电影里的样子了。”
达瑟认真地说:“不是电影里,而是书里的人的样子。”
达戈轻蔑地吐了口唾沫:“呸!”
表姐用别样的眼光久久看着达瑟,她说:“我接到通知,就要回学校上课了。”
达瑟鸟一样转动着脖子,说:“唔。”
“你没有接到通知吗?”
“接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城去,你回去的时候要来看我啊。”
“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达瑟平和地笑了,说:“不回去了。”他这句话使我的表姐眼含泪花。但这个没肝没肺的家伙说:“你要多留一点绷带给我。”
表姐生起气来,说:“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你去死吧!”但临别,还是把药箱里一大卷绷带都留给了他。表姐离开的时候,表情愤怒而又悲伤。但是过了这个晚上,表姐就又兴高采烈了。毕竟,再次离开她以为一旦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的机村,该是多么叫人高兴的一件事情啊!然后,表姐就走了!
大家都想,哪一天达瑟也要离开了。但他自己却一点没有这样的意思。他脖子上扎着一圈雪白的绷带,得意洋洋地用他认为是某本书中的某个了不起的人物的姿态在村中行走。
村里人都不读书,不晓得他在是模仿书中某个不确定的角色。但大家都见过林子里的野鸟,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寻找食物,或者为了求偶而不停鸣叫的样子。所以,从这个时候起,他又有了一个外号:鸟脖子达瑟。有一天伐木场放一场露天电影,新闻简报里突然出现了机村没有的一种叫做鸵鸟的大鸟的时候,很多人同时叫起来:鸟脖子达瑟!
有时,人们会追在他后面问:“达瑟,你的叔叔官复原职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呢?”
他先转过身子,再转动脖子和脖子上的脑袋,看那人一眼,然后,又把脖子、脑袋和整个身子转回去,一言不发,背着双手,先把脖子伸出去,然后,才迈步慢慢走开。
他真是懒得跟这些人理论,他正在往公社所在地的镇上去。无论如何,他想要去看看达戈所说的那个新开的书店,他还要在饭馆里去吃一次饭,在那里竖起耳朵,听听外面近些日子发生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而其中的一件两件,说不定正跟样子大变的达戈有关。
还有人拦在他面前说:“你喜欢看书,城里不是有更多书吗?”
他撇撇嘴,绕过这个人,什么也没说。他想,这个从没去过城里的人怎么知道城里的图书馆都搬空了,烧光了?怎么知道树屋上的藏书有多么丰富呢?想到此,他已经行走在村外的公路上了。回头望望村子背后小丘背面那棵大树,树把大半个身子连同他的那些书,藏在小丘背后,只有巨大的树冠伸展在阳光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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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接就去了书店。
书店门口上方竖着四个铁皮镶成的红色大字:新华书店。每个字都有半个人的身量,几个字互相又站得很开。他晓得,这几个大字是毛主席写的。所以,下面的店面也就不能窄于这几个大字所占的宽度。但是店里很多架子都空着。架子上的书大概也有四五十种。主席的红色的书。马恩列斯烫着金字的棕色的书。他从这个门进去,没有稍停一下脚步,就从另一个门口出去了。踩着泥泞的街道,他绕到了书店的后面,果然看到了达戈所说的洞开的窗户。他个子高,只是稍稍踮了踮脚,就把脑袋伸了进去。他看到了很多的崭新的书,窗户下面那方阳光里,那些书面上的金字闪闪发光,和摆在店里的那些书一模一样,他缩回脑袋,嘴里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书,在这样一个地方三百年也不会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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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呸!”这是在骂替他带来关于书本消息的达戈是个傻瓜。
然后,他按事先的计划到饭馆里去喝上一杯。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在那里被达戈灌得烂醉。如今,他也多少有些酒量了。再说他也不全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像那些酒鬼们开脱自己时常说的那样,“支起耳朵,听点消息”。食堂中央烧了一个大铁炉子,整个人却还是像掉进了冰窖一样,但他还是坐了下来。他甚至自顾自地哼哼着:“听点消息,听点消息”。每哼哼一声,他的口里就冒出一团白烟。有一个围着一张僵硬而脏污的围裙的家伙过来了:“快说,要点什么?”
达瑟还在摇头晃脑:“听点消息,听点消息。”
“什么什么?”
“哦,酒,有肉的菜。”
“有钱吗?”
“有。”他掏出两张五元面值的钞票。
“还有米饭。”他又掏出了粮票。迄今为止,他还算是国家的人。还有人从从学校给他寄来每月的津贴与粮票。
酒菜上来了,酒精使血液在暖和过来的身体里畅快地奔跑起来。他的心情与身上的器官都变得轻盈而敏锐了。他端坐在那里,耳朵却在捕捉来自别处的声音。饭堂里除他之外,只有两张桌子上有人。一张桌子上是十多个伐木场的造反派,他们兴高采烈,话题都是斗人、烧书的经历。这伙人不时地哄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狂暴的大笑。
再一桌只有三个人,牛毛织成的褡裢放在旁边,三个来自附近村寨的乡下人,沉默不语,他们喝酒,只是想使心头与身子都暖和一点。
达瑟自己喝了一口酒,笑笑,想:“看来没有他的消息。”这个他就是达戈。他相信达戈在离开机村的这段日子里,肯定干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可一直为朋友悬着心呢。
门又被推开了,几个卡车司机闯了进来。看那几个家伙被店堂里的冷气弄得身体猛然战抖,同时脸上现出猝不及防的吃惊的神情,达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
冰冷的空气加强了笑声里的突兀感,所有人都把目光朝向了他。
他看到自己的笑声并没有飞到那些人跟前,飞到半路,就结成冰跌落下来,碎了一地。
他坐下来,脸上浮上了他招牌似的漠然表情。
那些人齐齐地看了他一阵,看得木然无趣,回头又忙着鼓捣自己嘴巴上的事情去了。
那几个卡车司机也要了酒菜,开始交换各自在长路上的见闻。他们换了一个又一个话题,他们说得很热闹,但没有什么是他感兴趣的。于是,他的耳朵差不多都关闭起来了,就像一只猎犬准备睡觉时,那支棱着的耳朵就软软地垂下来,半掩住了敞开的耳洞。但就在这时,他半睡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村子的名字:惹觉!
他一下就惊醒了。他恍然回到几年前,就在这个饭馆里,那个一身旧军装的生气勃勃的家伙对他伸出手来,热烈地说:“认识一下,我叫惹觉·华尔丹。”
听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又处在那种漠然的,跟这个世界隔着层什么东西的状态中了。听完故事,他出了饭馆就往回程的路上走。只是来时的那种劲头没有了,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好像不是他的脑袋而是他的双脚在思考。太阳下山了,群山浓重的阴影投射下来,他也没有加快脚步。风嗖嗖地吹起来,林涛声轰轰然涌动着,他想把伸长的脖子缩短一点,但脖子被那圈绷带托住了。
他好像听到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走快一点。他大声地说:“走那么快干什么?”话刚到嘴边,就给强劲的风吹走了。
他又大声喊起来:“你们要那么快干什么?”
这一声,他没有喊完,一股风灌进嘴里,和那些声音一起倒灌进肚子里去了。
当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的时候,风停了下来。安静的夜降临了。四野里声音四起:鸟在巢中挪动身子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解了冻的树拼命向地下吮吸水分的声音,树木正在膨胀的身体撑裂树皮的声音,河边的柳树芽苞破裂的声音。在这些细密的声音中,他的脚步加快了。不知不觉间,他就走进了村口,甚至没看到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那个人说:“多好听的声音啊。”
“是,好听的声音。”他口里下意识地应和着,脚步却没有停下。
那个声音又说:“好小子,还真有点派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