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正是这份陌生让他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转了转缠在绷带里的脖子。那人打亮了手电,光圈从他头顶滑下,最后停在他的绷带上。那人笑起来:“年轻人,这东西该换换了,再脏,你就神气不起来了。”
他认出这个人是谁了:“格桑旺堆。”
“很好,你是唯一一个直接叫出了我名字的人。他们都不知道该叫我大队长还是叫我名字,就连索波这个过去那么厉害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达瑟说:“你明明就当不成大队长了嘛。”
格桑旺堆笑了:“说得是啊!”
接下来,至少达瑟觉得没话要说了。要是这时候非要没话找话,他就会脑门子发紧,口里发干。他拔脚准备离开,但格桑旺堆一把攥住了他:“年轻人,等等,我听说你不打算回去复课上学了?”
达瑟说:“是,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是喜欢读书吗?”
“我喜欢读书,我在学校里已经学会自己读书了。”有一句话,他觉得不值得说出来,那就是回到学校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书好念。但他想,格桑旺堆又没念过书,怎么对他说得清在学校还没书可念是什么道理呢。于是,他带着一种颇为骄傲的心理缄口不言。
格桑旺堆说:“你该放心回去,你的叔叔已经解放了。”
叔叔这个字眼,让他想起一个穿干部服的胖子,这个人就是他的叔叔,但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一个无法熟稔起来的形象。他刚进民干学校的时候,星期天,叔叔派勤务员开着吉普车把他接到家里。叔叔灿烂地笑着,把他推到一个又一个人跟前:婶婶、姐姐、哥哥、妹妹。婶婶好一点,姐姐哥哥妹妹摆着高傲的表情,只等介绍完毕,就一哄而散,蹿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剩下他冷冷看着尴尬地微笑着的叔叔。
叔叔曾经说:“妈的,管一家子人,比管十个县还麻烦!”
接下来的记忆,就是叔叔站在台上,满头汗水一脸惶惑接受批斗的样子了。达瑟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常常也是那样一种茫然空洞的神情。他说:“妈的,真是一家人啊!”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些场景的时候,格桑旺堆又对他说:“你不知道你的叔叔已经被解放了。”
“解放?我们不是早就被解放了吗?他自己也是解放军,解放军还要别人解放吗?”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他又当官了!我能放出来,多亏他说了好话!你什么都不用怕,可以放心回城里读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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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瑟没说什么,呵呵笑笑,说声晚安,就要离开了。这时,山上的林子里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两个人都侧耳倾听。先是听到四野宽广无边的寂静,然后,那个苍凉而愤懑的咆哮声再次响了起来。这回,两人都听清楚了,这是一头熊的声音。
格桑旺堆身子颤抖了一下:“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冤家熊。”
机村人都知道格桑旺堆和那头熊的故事,他曾经打过这个熊两枪,但这两枪只是把熊变成了一个瘸子,而没能取掉它的性命。从此以后,这头熊多次跟格桑旺堆在林子里照面,他也都没能取掉它的性命。这样,一头猎物与一个猎手之间,一种奇特的关系就形成了。这种奇特的关系,机村人名之为冤家。在这种关系中,猎物成为英雄,而猎人从此把这猎物看成自己宿命的一个象征,永远背负的一种不祥之感。
格桑旺堆说:“妈的,老子刚刚回来,它就出来了。”确实,这头熊的冬眠结束得太早了一点。
“你那头熊总端着那么大的架子,不会急急忙忙第一个跑出洞来。”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说:“它老了,身子骨不行,熬不住了。”他那口气,像是在说一位老朋友一样。熊又叫了两声。达瑟注意到,熊每叫一声,格桑旺堆的身子都要跟着颤抖一下。
达瑟刚张开嘴,就觉得自己说了错话,但他还是让自己把这句话说完了。他说:“大队长不要害怕。”
格桑旺堆叹口气:“我不害怕,只是我知道,我的日子近了。我在监狱里就想,这位冤家不知要等我多长时间,我都怕它熬不到我回来。看来,它确实熬不了多少时间了。”
然后,格桑旺堆冲着被星光勾勒出隐约轮廓的山坡与树林,嘴里发出了熊的咆哮声。那声音,同样显得苍凉而愤懑。但林子里没有传来那头瘸腿的熊回应的声音。
格桑旺堆说:“年轻人,晚安。”
“我想跟你说说达戈……”
格桑旺堆挥了挥手:“哦,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天神下降也不能帮他。”然后,他就转身消失在黑暗中了。
达瑟呆立在冷风中,觉得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流下来。他想,干什么要流泪呢?这么一想,更多的泪水流了下来。哭什么呢?他真不知道。他就这样流着泪水,径直穿过村子,爬上了树屋。他端坐着一动不动,满耳都是土地与树林从漫长的冬天的冰冻中苏醒过来的声音。那是紧密的东西松弛开来的声音,是万事万物共同发出的细微却普遍的声音。他没有打开那些紧锁了一个冬天的箱子。这时,他做出了决定,要去城里看看。他下了树屋,推开了达戈的房门。他告诉了达戈自己准备回城的消息,达戈眼里燃起了特别的亮光。
“那就是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达瑟摇头,说:“我不知道。”
达戈有些激愤地说:“你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你这个家伙,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是回来了,回来了,结果还是要离开了!”
达瑟还是不说话。本来,他想对达戈说:“你回家的时候,杀了人了!”但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来,他只是说,“我说不定也会回来。跟你一样,你不是也回来了吗?”
达戈的眼里露出了凶恶的光芒,声音变得像铁一样坚硬而冰凉:“你是说我不该回来?”
达瑟笑笑,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达戈追了上来:“伙计,都说你叔叔官复原职了,求你让他帮忙,把色嫫招到文工团去吧!”
“好吧,”达瑟没有转身,他说,“反正你也得不到她了。”他的意思是说,你这个伙计的日子长不了了。想到这里,他攀住了扶在他肩膀上的手,说:“好,你等着吧。”
“我等着!”
达瑟想,这个家伙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
“你真的要等着我从城里回来?”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怕你等不到啊!”达瑟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他肩膀上的手抖了一下,随即,那手很重很重地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他晓得朋友懂得了自己的意思:“只要你还回来,我无论如何都等!”
达瑟再说话时,已经带了哭腔:“妈的,你这个家伙!那我现在就出发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村口那在星光下有点发白的大路上去了。
达戈追上来,说:“伙计,有件事情,我该让你晓得。”
达瑟转过身来,伸出手指竖在嘴上,说:“等我回来吧。”
“那你要快点!”达戈这么说时,感到滚烫的热泪就要冲出眼眶了,达瑟却头也不回,很快就从他眼前消失了。迷蒙的星光像一匹轻纱悄然无声地悬垂下来,轻纱后面,才是夜那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