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瑟走在星光下的脚步越来越轻快了。
刚离开村庄的时候,他的脚步是沉重的。走到下半夜,脚步却变得轻盈了。有时,银河在头顶上和峡谷保持着相同的走向。当峡谷转过一个大弯,银河就变短,横切在峡谷上面。达瑟觉得自己的脚下,像是充满了气一样,越来越轻盈,他感到再这样下去,整个身子都要飘起来了。
这种好玩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只是,他觉得这笑声有些傻气,就屏住气不笑了。这一来,双脚就好像真是离开地面了。但他整个人还像平常一样,前倾着身子,两条长腿不停甩动,行走在虚空之中了。他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后来,就差不多直走入银河的灿烂星光中去了。
行走在天上的人是多么神清气爽啊!
他刚觉得一个人有些孤独,于是,他身边立即就出现了一些人。他想,这些人可能就是神仙。但是,当这些人超过他走向前面,他发现这些人不是神仙,还是机村的人。是达戈、格桑旺堆、索波、我的表姐,当然还有美嗓子色嫫。他想,也许是这些人都变成神仙了。这个想法让他吃了一惊。他感觉身子往下沉了一下,他想莫非自己也成了神仙。这个想法,把他自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结果是自己狠狠地跌了一跤。
原来,他走着走着,就走到梦境里去了。现在,在梦境中摔倒的他躺在地上,明亮的银河高悬在天上。达瑟笑了。他没有听到自己的笑声,但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开心地笑了。他又起身继续往前走,直到银河从背后沉落下去,直到太阳从面前的天空冉冉升起。
他搭上了一辆卡车,在热烘烘的驾驶台一坐下来,身子就变得沉重起来。他睡了一觉。他想自己会再做那个梦。但他醒来的时候,司机笑骂道:“你他妈的是头猪,流了那么多口水。”
他说:“我饿了。”
“搭老子车的人都是拼命讨好我,你他妈的却像个大人物一样,可是大人物又不坐这样的车!”司机扔给他一包饼干,“说说你他妈是个什么人物吧!”
“什么人物?”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都不干。”
“一个人总要干点什么?”
“我看书。”
司机大笑:“你他妈这个傻样,看书?!你笑死我了。”
他很认真地说:“我有好多书,我有一个图书馆。”
司机继续大笑。
达瑟不说话了,埋头把饼干吃完,然后说:“我再陪你一段吧。”
他这么大的口气真的把司机给激怒了。结果,达瑟给赶下了车。看着正在西沉的夕阳,听着黄昏里正在晚风里激荡起来的轰轰林涛声,达瑟又一次领略到那种神清气爽的境界了。他用了一个晚上走路,但这次,他只是望着头顶上的银河,而没有能够再走入到银河里去。因为这个缘故,快要天亮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非常沉重了。但他继续往前走,当东方天际被一片霞光染红的时候,他的头脑有些昏沉了。恍然之中,他看见了达戈。那是达戈拿着锋利的刀子紧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凶狠的样子。他知道,达戈在老家,肯定是杀了人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走进了县城的汽车站。买了票,等待发车的时间,他在一个早点铺子里坐了下来。高音喇叭里激昂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向他逼来,这让他十分心烦。更让他心烦的是,喇叭里的歌声让他听不清邻桌上几个长途汽车司机的交谈。好在等车的时间比较长,使他第二次听到了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达戈。
他回到那个叫做惹觉的村子时,真的杀了人。而且杀的不止一个人,他杀了三个人。他家成分不好,在村里一直受欺负。文化大革命一来,这种欺负更是变本加厉了。他在机村打猎挣了不少钱,这些钱大多寄回了老家。他要给留在老家的父母和妹妹盖一座好房子。但是,村子里几个新掌权的人,居然把这些钱都抄走了。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些。他的妹妹长得漂亮,这样事情就更恶劣了。总之,达戈回了家。当天,村里的掌权人就恶狠狠上门来了。结果,达戈就把这三个人都放倒了。当然,这三个人也不是好对付的,他们也把他伤得不轻。杀掉了恶人,整个村子都肃静了。这个杀手很猖狂,他对全村宣布,他还会回来对付村里新出的恶人。
他还杀死了一条狗。
据说,这是一条名声很大的猎狗。
达瑟听见自己问:“你杀一条狗干什么呢?”
如果他还能对自己的好朋友提出疑问,就要问他这个问题。长途班车启动的时候,他说:“达戈,我一回来,肯定马上就要问你这个问题。”然后,他就歪着脑袋睡过去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曾经就读的民干学校门口了。高音喇叭仍然聒噪不止。盯着空荡荡的校园,他想,电真是个不怕累的东西。风把糊满墙壁的标语跟大字报撕扯下来,满世界飘飞。本来,这些纸片是可以乘风高飞的,但涂在上面的墨汁和浆糊,使这些纸片不再轻盈,只是被风推动着从这个墙角翻动着跑到那个墙角。他到图书馆去看了看。那双扇门上的玻璃碎了一地,走廊里落满了灰尘。他放轻了脚步走进了图书馆。过去,走进这个地方,他都是这样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但脚步声还是在四壁间激起了回响,因为脚下的地毯和整架整架的书都没有了。东倒西歪的书架上结满了蛛网。达瑟生气了:“妈的,复课闹革命,一本书都没有,怎么上课?”
达瑟不生气则已,一旦生起气来,就无法自控了。
他不停地骂道:“妈的,妈的!”
他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滑倒了。厕所漫出来的水,在走廊里结成了大片的冰凌。他就仰面滑倒在了这片坚硬的冰凌上面。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上,他觉得脑袋里那些脑浆全都晃荡了一下,在两个耳朵深处激起了嗡嗡的回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身子都被疼痛和寒意浸透了。
他看到了一面有好多裂纹的镜子。
他看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倒霉家伙出现在镜子里,每一块破碎的镜面里都有一个人,所有这些人都是那个倒霉的家伙。然后那个家伙在镜子里哭了。他躺在冰上咧着大嘴哭泣的样子,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个家伙咧着嘴,就像是大放悲声的样子,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镜子里哑然悲泣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于是,他的嘴里发出了声音,那是他在咒骂自己。
图书馆是学校里最高大轩敞的房子。过去,那么轩敞高大的房子叫一本本一架架的书塞得满满当当。可惜,那些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东倒西歪的木头架子。过去,一旦有人走进这地方,书的魔力马上就令人敛气屏息了。而眼下,一个又一个肮脏的字眼从自己嘴里滚滚而出,却激不起一点回响。空旷房子深处的阴影把他吐出的声音立即吞没了。
这个过去他非常热爱的地方现在却因为无声的哑寂让他感到害怕。
他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到门外。
刚才咒骂自己时那些消失的声音开始在脑袋里回响:“你这个狗东西!骗子!反革命!你到处告诉别人,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土豆会有的,牛肉也会多起来的。日子一定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一点一点地好起来。就像乡亲们犁地,一块一块地好起来!虽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日子会像吃饭,就像这一口比那一口好吃一样地好起来!可是,你说的是一堆狗屁,难怪别人看你像个傻瓜。因为什么事情是一天比一天糟糕了!”
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这个新的认识告诉给别人。他下定了决心,马上回去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给大家。
达瑟又上路了。
他的长腿不断甩动,很快,满城正在一一亮起的灯火就都在他的背后了。当他甩动着长腿登上了一个小山冈时,终于停下了脚步。风吹来,振动着他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黄昏时分,叔叔跟他一起散步来到了这个小山冈上,那时,这个城市还没有这么大。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是他刚刚进城的第一年,叔叔从小汽车上下来,说,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灰色的小汽车无声无息地跟着并肩散步的叔侄两个,一路从学校大门出来,经过百货公司,经过长途车站,经过负责乡间运输的骡马运输社,经过一片高大的杨树林,就上到了这个山冈上面。两个人坐在小山冈上,看着下面的小城灯火一点点亮起来,叔叔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荒草滩,现在,啧啧!你看看,多么漂亮的灯火啊!”
达瑟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在这个叔叔面前,他又说不出来。叔叔是领导,像个比他本身担任的职务还要大一些的领导,就是他的这个作派让他说不出话来。叔叔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好念书,以后,当这个城市变得更大更美的时候,你就是她的主人了!”
那一次,叔叔说了好多话,但他一句也没问机村,没问机村的人,没问家里的人。他只是描绘未来。他的这些话,达瑟从书里念过,从报上看过,从广播里听过,从这个端着大人物架子的叔叔嘴里吐出来,却有了令人特别感动的力量。
他说:“我记住了。”
叔叔站起身来,拍拍沾在手上的草屑,说:“光记住可不行啊,要相信啊!只要你相信,就会努力干出样子来!”
他站在寒风中,眼前闪现那个温暖的夏日黄昏里,把叔叔载走的小汽车滑行在下坡路上,屁股上红灯不断闪烁的情景。眼下,那条冻得灰白的路空空荡荡。叔叔重新出山,做了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现在,也许正在某一盏灯下看他永远看不完的文件吧。
叔叔对这一点很得意,说:“老子一天学没上过,也会念文件。”
大家都说叔叔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说:“你会认那么多字,为什么不看书?”
容易生气的叔叔却不以为忤:“你倒是说说,我又不是学生,看书干什么?”
“书里有那么多道理。”
叔叔哈哈大笑,拿起桌上的一沓子红头文件摇晃着:“道理?天下的道理,书里的道理,都写在文件里。我的好侄子,告诉你,书里的道理都是按文件上写的!”
他摇头表示不能同意。
叔叔友善的表情中含着一点威胁的意思:“你脑瓜子里的想法不好,要是你在书里念出跟文件里不一样的意思,你就犯错误了!晓得吗?那些右派那些臭老九就是这样子犯错误的!”
“那毛主席的书呢?”
“毛主席的书不一样,那是文件的文件!”
过去,他不敢质疑叔叔的大道理,现在,他明白叔叔所说的是个巨大的谎言。他对着城里某一盏叔叔正坐在下面的灯光,对着一颗颗跳出来缀满了夜空的寒星说:“文件上说,形势大好,但老天知道,形势不好。叔叔,我不想回来念跟文件一样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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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话,他对着灯火闪烁的小城转过身去,走上回机村的路了。风从背后吹来,他把衣服的领子竖了起来。可惜的是,这时的衣服,领子都很矮,翻起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还是把那领子竖起来,甩开长腿,往树上有许多箱子书的那个方向去了。
走了很长时间,他想起达戈要他求叔叔给美嗓子色嫫求情的事,但他这个时候已经非常洒脱了。他说:“朋友,我不能替你做这个事。这个女人,想顶着最亮的灯光在台子唱歌,就让她自己折腾去吧!”
这个晚上他一路走去,真是走得痛快淋漓啊!他说:“唱歌?唱吧,唱吧。”然后,他就唱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来就是好!”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
他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憋着嗓子,学着色嫫的嗓音,直到憋得嗓子发干,弯着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他笑了。他看到那个妖女这么猛烈地咳嗽着从台上下来了。如果自己在场,他一定会问:“你不是说唱歌很舒服吗?”
她累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却还是不明白:“达瑟啊,这些歌唱得怎么这么累人呢?”
达瑟哈哈大笑。
美嗓子色嫫浑身亮光闪烁,她说:“我想问问你……达戈他好吧?”
达瑟说:“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眼前的明亮灯光,明亮灯光中的色嫫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冰冷的星星缀满了天幕。死了。两个字像冻得硬邦邦的石头梗在心头,口中真切地涌上了苦涩的味道。这种味道似曾相识。但他脑子又遇上转不开的时候了。他又走了很久,脑子这才慢慢转开,让他想起这味道就是机村人对下山的猴群大开杀戒时空气中充满的那种味道。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