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黄昏时分赶到了壁立在觉尔郎深谷的悬崖上。生起火堆,烧开的茶水顶得壶盖噗噗跳荡时,星星跳上了天幕。卓央为大家煮了一锅用野葱作佐料的肉汤。他们在火堆边铺开毛毯准备睡觉时,协拉琼巴去到了悬崖边上。他站在那里,对着下面的峡谷曼声歌唱。过去,他的歌唱里只有怀想,但现在,他的歌唱里有了新的内容:恳请与祈求。他喊起来:“祖先啊,你们成了伟大的神灵住在天上,要是没有奇迹发生,你们的子孙就无处可去了!”
他们好像听见了悬崖,或者说悬崖下面,起了回应的声音。
达瑟跑过去了。卓央也心生好奇,但叫索波拦下了。
过了一会儿,被山风吹得瑟缩起身子的达瑟回来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了那个峡谷。”
“屁话,你不看见峡谷也在那里。我是问你看见什么古怪的东西了吗?”
“我想看见,但他们肯定不想让我们看见。”
索波骂了声什么,用毯子把身子裹紧,翻身睡了。
他们是十多天后回到村子里的。
回到村子里那一天,驼子在村口就把他们迎住了。好多年不见,老支书还是那种有点病痛就哼哼唧唧的样子,他抓住索波的手说:“对不住你了,这一身病痛不肯收了我的老命,让我来挡年轻人的路了。”
索波站在路中间,觉得有什么话哽在喉头上,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驼子支书爽快地拍拍手,说:“好吧,你真的想要组织青年突击队去那个地方?好多人都想报名啊!但你要把稳住啊。”
听这话的意思,他并不想索波把太多的年轻人带去那么远的地方。
索波说:“老魏支持我们。”
驼子拍拍索波的肩膀:“老魏,老魏,老魏也是犯过错误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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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子又拍拍他的肩膀:“看来你真的认为机村没有救了。我们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挡不住泥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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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里,索波突然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倦压住了他的舌头,使他没话可说了。两个胼手胝足的农夫,站在太阳底下,嘴里吐出诸如“运动”、“错误”和“突击队”这样一些庞大空洞的词汇,真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农人的词汇是“种子”,是“天气”,是“收成”,是“天灾”或“人祸”。那些空洞的词、自己并不真正懂得意义的词所造成的压力使索波感到力不从心,感到困倦万分。他想再说点什么,但连舌头都发麻发木,于是,他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
一个小村庄新旧领导的会面,就这样出乎意料地结束了,使好事者大失所望。
索波拖着沉重脚步往家走。他想起来,在觉尔郎峡谷的边缘,他还是在用这样一些让人头大的词对人说话。终于,沉默不语的达瑟说话了:“队长,为什么你们喜欢用这样的腔调说话。”
达瑟步步紧逼:“你真的懂得那些词语的意思吗?‘主义’是什么?‘先进’是什么?‘革命’是什么?你懂得吗?”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些年来身心俱疲的根源了。
“你也用了很多词,你也懂得吗?”
达瑟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我没有用你们那些词。而且,我一直在思考。”
回去,索波就倒在了火塘边的地板上,那种深刻的倦怠真的把他压垮了。他母亲心疼地流着泪,却又显得很高兴:“老天爷开眼,让我儿子善心发动了。”老太太弄来皮褥子垫在他身上,又弄来了软软和和的枕头塞在他的脑袋下面,老太太用她干燥的双唇碰触着儿子蓝色脉管突突跳动的额角。“你就好好躺着吧,我给你弄好吃的东西,让你的身子和心都缓和过来。”
老太太在一只小锅里煎油,在滚油里倒进剁成碎块的新鲜牛肉,锅里的油扑溅开来,蹿起了蓝幽幽的火苗,老太太把一瓢汤倒进了锅里。不久,沸腾的浓酽肉汁就顶得锅盖噗噗作响了,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索波的眼角沁出了泪水。
老太太假装没有看见。老太太说:“肉汤还要一阵才好,你就放心睡吧。就是世界塌下来了,石头啊木头啊都会落在大家身上,而不是你一个人身上。就是泥石流下来了,我们家的房子也是最后一个被冲倒的。”这天下午,老太太坐在火塘边对着儿子絮絮叨叨。他们在机村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在这个倚着向阳缓坡而建成的村庄里,他家的房子处在村子的底部,泥石流最先威胁的,都是那些上风上水处的人家。
索波喝了滋补肉汤,又倒在临时的地铺上,他闭上眼睛,说:“泥石流是驼子的事,我管到觉尔郎开荒。”
老太太说:“那也不是你该管的地方。机村有那么多户人,祖先是从那里逃出来的。现在,要回去,那也是他们的地盘。”
母亲翻的是过去的老账,现在是新社会了,什么样的账都有了新的算法。但他不想反驳母亲,再说,关于新的算法,他也并不真的懂得。肉汤弄得他的胃、他的整个身体暖洋洋的,他很快就睡过去了。早上,他从酣睡中醒来了一次。但他母亲轻声说:“睡吧,睡吧,你才睡了一小会儿,天都还没黑呢。”
他又睡过去了。
老太太坐在儿子身边,又流了一小会儿泪水,用毯子遮了窗户,带着缝缝补补的手工活,坐在院子门口。号令上山砌那道石墙的钟声敲响了。人们扛着工具从家门口路过,老太太举起拐杖,露出威胁的表情,要他们小声说话,要他们走路时放慢脚步。老太太说:“小声,小声,我儿子累了,让他好好睡觉。”
村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太阳照在老太太身上,她坐在门槛上,出一会儿神,缝补一会儿衣裳。
一只狗跑来了,她挥舞着拐杖把狗赶开。
几只乌鸦飞来了,落在树上大声聒噪。她再次挥舞拐杖,压着嗓门叫道:“你们走开!让我儿子好好睡觉!”乌鸦又呱呱地叫了几声,听话地飞走了。老太太脸上露出了迷惘而又满足的笑容。
远远地,一个人拖着一条懒洋洋的影子踱过来了。老太太不太认识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他就是怪人达瑟。这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所以,她没有驱赶他,而是拍拍门槛示意他坐下。
达瑟说:“我来找索波。”
“你们要找的不是我儿子,你要找的是寄居在我儿子身体里的怪人。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年轻人你上别处去找吧。”
达瑟笑了,说:“我是达瑟。”
老太太警惕地看着达瑟:“那个和书住在树上的?”
“书天天住在树上,我并不天天陪着它们。”
他这句话说得很聪明,老太太吃吃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让他觉得这老太太身体里也寄居着一个好玩的怪人。老太太很快收住了笑声,说:“你那些书上说过一个怪人怎么钻进另一个人的身体吗?”
达瑟提高了一点嗓门,在老太太耳边说:“不是钻进别人的身体,是传播思想!”
老太太用手遮住了耳朵:“我耳朵好着呢,可是你刚才说什么?”
“传播思想!”这四个字还没有完全吐出口中,达瑟已经后悔了。这几个字他是用汉字讲的,因为当地藏语中,并没有这样抽象的词汇。
这下轮到老太太提高了嗓门:“什么?”其实她听清楚了,但她嘴里无法发出自己并不懂得意义的陌生音节,也就跟没有听见是一样的。
“我的脑子也被一个陌生人占住了。”达瑟说完就懊恼地起身离开了。
卓央来了。
老太太把拐杖横在院门上,不让她走进院子。她想对老太太说,不能把一个有为青年关在屋子里。但老太太先说话了:“姑娘,你是喜欢索波本人,还是附体在他身上的怪人?”卓央听不懂老太太的疯话,叹口气离开了。
这时,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这是一件奇事,深秋时节,与狂暴的夏天不同,雨水并不要震天的霹雳与夺目的闪电作为前驱,只要阴云聚集起来,冷风一起,冰凉的雨水就淅沥而下了。但这天雷声大作时整个天顶却蓝汪汪的,只在东边天际有些颜色并不那么晦暗的云团。雷声就这么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地响了好一阵子。直到中午,人们吃饭的时候,乌云一下就布满了天空。老太太上楼给沉睡的儿子煨好了肉汤,但他没有醒来。老太太并不担心什么。屋子里光线黯淡,她把挂在窗户上的毯子取下来,天光照在儿子脸上。他的脸容平静安详,额上的抬头纹舒展开来,紧绷绷的皮肤有了润泽的光芒。
老太太自己吃了一点东西,再次下楼守在院门口时,已经是乌云压顶,漫天翻卷了。老太太仰起脸,冰凉的雨点重重地击打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了细细的尘埃。尘埃一落到地上,就再也不能乘风轻扬了,它们刚刚升起一点,就被更多更猛的雨水砸回地面,化为糊涂的泥浆。雷声在乌云上面隆隆滚过,老太太冲回楼上,想用毯子堵住窗户,不让雷声惊扰了儿子的睡眠。但是索波已经醒来了。他沉着脸站在窗口。看到母亲,他的脸上绽开了温顺的笑容。他说:“我饿了。”
老太太赶紧给他端来了滋补肉汤,外加一个麦面馍馍。
吃完之后,他把一直紧盯着他的母亲的肩膀揽进怀里,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穿上雨衣就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