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波是两天后回来的。
在雨水里浸泡了两天两夜的索波走进家门的时候,形销骨立,摇摇晃晃。母亲一动不动,坐在火塘边上,火边的陶罐里依然煨着煮好的滋补肉汤。母亲身子动了一动:“我不想走到窗前看你回来,我不想看见。”
索波脸上的泪水下来了,他的嗓音因为连续两天大喊大叫显得那么嘶哑:“阿妈,我们的村子完了。”
“我已经老了,不想活了,可你们年轻人还要生活下去啊。”
索波走到窗前,取下堵在窗口上的毯子,明亮刺眼的阳光一泻而入,照亮了整个房间:“阿妈,我要去觉尔郎了。如果不去那里开出荒地,机村人以后就没有地方种下果腹的庄稼了。”
他喝了一些肉汤,再次在火塘边躺下。他听到自己松动开的骨头关节,还有内心里松动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嘎嘎作响。新建房子的木头收缩时,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春天到来的时候,河上的冰面化开时发出的也是这样的声响。母亲仍然入定一样端坐在身边。索波隐隐然听到协拉琼巴父子喜欢吟唱的古歌回荡在耳边。他又沉入了睡眠的深潭。但他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依然暴雨倾盆。
山坡上每一处沟壑,都有泥石流汹涌而下。山上刚刚伐下的木头成了泥石流的帮凶,那道机村人砌起在山边的蜿蜒石墙,被泥石流轻轻一推,累累的乱石自身也成了泥石流的一部分。沉重的木头和砾石裹挟在泥浆中间,载沉载浮,缓慢而顺畅地流动,覆盖了土地,推倒了房屋。
驼子和索波带着机村人在泥石流未曾到达的前方,拼命挖掘沟渠,为的是要把泥石流引向不会推倒房屋、不会毁灭更多土地的方向。但人力真是有限,泥石流涌来了,顺着他们挖出的沟渠流淌一阵,很快,乱木与石头还有泥浆就把仓促挖成的沟渠填满了,满溢出来后,泥石流就由自身的重力与惯性引领着,涌向了人们不希望它们去到的地方。最后,人们放弃了抵抗。只是在泥石流到达以前,把圈里的牛羊,把房子里的人和财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雨一直下,下了一天一夜,又下了一个白天,直到黄昏时分,在人们都认为这雨水再也不会停止,认为老天爷要用泥浆与乱石覆盖了整个世界时,雨水却突然停下来了,而且立即就天朗气清,把一轮冷冰冰的皎洁月亮挂在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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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亮大地,让人们看到大地劫后的洪荒景象。
索波在睡梦中不得安生,早早就醒来了。好容易等到天大亮了,他敲响了挂在小学校门口那段铁轨,清脆的钟声在这个霜降的空气冷冽清新的早晨传到了很远的地方。驼子也睡不着觉,听到钟声他第一个来到广场。驼子的腿瘸得更厉害了,但是,这个一向软弱的家伙第一次没有显出哼哼唧唧的模样,他血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坚定的神情。他说:“收拾摊子的事情交给我吧,你该带着年轻人出发了。”
索波说:“我会抓紧准备的,现在马上开会报名。”
驼子到底是支书,他对索波说:“国家会来救济我们,国家也会支持我们生产自救,你就放开手脚好好干吧!”
钟声的余音还没有散尽,村里的人们都聚集到广场上来了。而且,年轻人都已经收拾好了口粮、被褥、工具和锅碗瓢盆,每个人都把不规则的巨大包袱背在背上。民兵们还带上了步枪与有限的子弹。
沉默无声的人群把即将出发上路的年轻人紧紧围在中间。早晨清冽的空气中充满了泥石流带来的淤泥的气息。那是来自大地更深处、从未生长过植物、从未被植物根须盘踞过的生土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种味道生涩腥重,是这个世界从洪荒时代刚刚开始时的那种气息。
索波的母亲拄着拐棍出现了。索波弯下瘦长的身子,对母亲说:“阿妈,我想停下来好好陪你,但是我不能够了,我要到远处去了。”
老太太捧着儿子的脸,用干枯的嘴唇一次次亲吻他。
“阿妈,原谅我,又有一个东西附身在儿子身上了。”
“我喜欢这个人,这是古歌里唱过的救命神!你去,去吧!”
队伍出发了。
队伍穿过了村中掩映着水泉的柏树林,转过一个山弯,就要走出送行者视线的时候,妇女们哭了。她们压抑着哭声,不想让远行的亲人们听见。直到远行的队伍消失在山野中间,广场上的哭声才响成了一片。驼子再一次敲响那段铁轨。他脸上堆上了笑容,却又嗓音哽咽:“乡亲们,社员们,哭又有什么用?大家知道这没有用!要让年轻人们走得放心!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放心?特别是家里倒了房子的年轻人也到远方寻找生路去了!而且,我们的仓库已经空了。今天,大家就相帮着把这些遭灾的人家搬到仓库里去住。吃的、用的,将来国家会管,但国家还没有来的时候,大家尽量帮助一点!”
驼子刚回来时,发现自己在老乡亲们面前说话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的作用了。可在这个早上,他又找回了机村人对他的敬重。这次讲话,他没有讲革命,没有讲主义,他只是提了一两次国家。而国家已经在路上了——如果县里和公社就是国家的话。电话线断掉了。伐木场的电报机发出了消息。这次,老天爷很公平,没有因为伐木工人是有星期天的选民而对他们另眼相看,伐木场也遭到了泥石流大规模的袭击,“造成了财产与人员的巨大损失”。
暴雨刚停的那个早上,国家的救援卡车队已经在路上了。车上装满了衣物、帐篷和粮食、药材,更有成车的锄头与铁锨,有辆车上还装了许多捆毛主席的书。但是,离机村还有几十公里的地方,车头上插着红旗、车厢上贴着新鲜的红色标语的车队就被泥石流阻住了。对森林的大规模砍伐不止是在机村,而是在整个公社、整个县,甚至是整个自治州、整个国家普遍地进行。受到泥石流冲击也不只是机村一个地方。车队甚至带着电台。带队的革委会副主任老魏让电台给伐木场发去了电报,指示伐木场要发扬工人先锋队的模范作用,在自身做好抗灾工作的同时,要尽力给机村的少数民族农民兄弟一些支持。伐木场院子里摆着好多具尸体,施工场地也亟待修整,但他们还是打开仓库,筹措了一些粮食,动员工人们捐出了一些旧衣服旧被褥,来到了相隔不到两里路的机村。但是,他们期待中的工农一家的融洽场面并没有出现。在机村人眼中,正是他们的工作毁掉了机村的美丽田园。伐木场工人进入村子时,远去垦荒的队伍刚刚出发不久,人群聚集在广场上还没有散开。但他们一到,人们就四散开去了。他们带去的都是令久处贫困的机村人眼馋的东西,可在这个刚刚被泥石流前所未有地蹂躏过的村庄,没有人再对他们带去的东西看上一眼,他们怨恨的眼光都落在这些人的脸上了。这些人把带去的东西放在驼子跟前:“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
驼子说:“这里的老百姓什么都不要,就想听你们一句两句抱愧的话。”
伐木场的人本来就有着很强的优越感,这回热脸贴到冷屁股上,再听驼子支书这么说,火气就上来了:“我们也是给国家建设做贡献,我们也是国家分配的工作!道歉?凭什么?”
驼子支书叹口气:“既然如此,请带着你们的东西回去吧。”
工人们就抬着他们的东西原路回去了。
驼子目送这些人一步一滑在泥泞的道路上走远了,转身把双手背在身后独自往村外去了。既然泥石流已经无可阻挡,既然砌那长长的石墙也是徒劳无益,只好在泥石流冲刷不到的地方开垦荒地了。他慢慢挪动着腿僵腰硬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尽管他刚刚回到机村,但机村的山山水水,都深刻在他的记忆之中。在新一村时,他常常梦回故乡,但这个故乡竟是机村,而不是他十几岁时就跟上红军队伍离开的那个故乡。那个故乡的记忆在机村的遮蔽下已然面目模糊了。现在,他走在灾后机村的土地上,就像在梦中行走。灾后的空气里水汽饱和,使这个秋天上午显出一种特别的阴冷。他不想去看庄稼地,去看那些未及收割就被掩埋到泥水底下的粮食,他一颗农民的心经不起强烈的难过。他只要像现在一样,怀着发现新垦地的希望,去看那个不用去看也已经了然于胸的地方。然后,他登上了达瑟建有树屋的那个小小的山岗。这个浑圆山岗耸立在村庄的左后方。本来,这是村后山体的一个部分。但是,山坡俯冲而下后,像一个人一时站立不稳,把怀中抱着的包袱跌落地上,于是,在村庄和庞大的山体之间,有了这样一座小小山岗。山岗上丛生着一些灌木,一些大树。夏天,灌丛里和灌丛间的草地上会生出许多蘑菇。解放前,驼子刚开始准备盖自己的房子时,一度选址在这个地方。但他发现,这个地方太高了。如果盖一座房子,这座房子将高踞于整个村庄之上。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把房子盖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这样就不用老去想机村灾后的种种惨状。他慢慢往山岗上挪动身子,他知道,山岗后冒出巨大华美树冠的那株树,一个叫达瑟的年轻人藏了许多书籍在上面。他终于爬到了岗顶,站在达瑟的树屋下,看见了一座房子的遗址——石头墙基围出来的一个长方形的方框。墙基的里外,散落着一些被火烧过、正在腐烂的木头。那些腐烂的木头之间,长出了许多荒草:牛耳大黄、接骨草、臭蒿和果子上带着无数粘毛钩子的牛蒡。这类牛羊不食的杂草总是在曾经有人活动过的地方生长得十分疯狂。原来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聪明人。他把房子暗藏在山岗与庞大山体相连的马鞍状的缓慢起伏上方一点,让自己的房门朝向整个美丽的山岗和东南方向的太阳。他听说过那个复员军人的故事。但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他并不想特别感伤。他来此,不是要感时伤怀,他是要为机村寻找一些新的耕地。正如他清楚记得的情形一样,庞大山体和山岗之间那个马鞍状的小小起伏,正好把倾泻而下的泥石流阻断了。泥石流下来,顺着山体通向山岗隆起的余脉,分流到两边去了。驼子喃喃自语,但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他自己恐怕也没有经心地听听自己在叨咕些什么。他坐下来,听藏在绿树丛中鸟儿的欢叫。阳光笼罩着他背后和面前的枝叶茂盛的树木。起风了,所有树都摇晃起来,哗哗作响。
驼子的手指深深地插入身边的土地,把一丛草连带着肥沃的泥土从地下挖了出来。他立即就闻到了肥沃熟土的芬芳气息。他把黑土放在手指间慢慢捻过,又凑到鼻尖上贪婪地嗅闻,样子像一条在山林里寻找野物气味的猎狗。
“当然了,那是一条高兴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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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地把泥土里的草根和小石子都捡干净了,然后,猛然一下,就把有四五撮鼻烟分量的土喂进了嘴里。嘎吱嘎吱,他听见了自己咀嚼泥土的声音。感到泥土硌在齿缝之间,引起身体将要痉挛的感觉。他在这种感觉中沉浸良久,然后,伸长脖子把这些泥土咽了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吃掉了多少土。
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土,是从红军队伍里负伤掉队以后,那是因为饿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尝出第一撮土的美好滋味,品尝到泥土带给人的踏实感觉,是他得到头人恩准,在机村开出第一块土地的时候。在那个光线金黄的傍晚,他突然就把抓在手中的沃土塞进了嘴里。他悄无声息地哭了,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地咀嚼嘴里的黑土,直到把这些土咽进了肚子里,这样,他才有了真正占有了一块土地的真实感觉。
泥土一落下肚,冰凉的胃立即就暖和了,空落落的心立即就有了着落,死灰色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生气,他站起身来,听一身不灵活的关节嘎吧吧响过,就开步往村里走了。
驼子支书走到村中小广场上,小学校正在上课。他敲击小学校前悬挂着的那段铁轨时,先走到窗户跟前,示意老师继续上课,然后,他站在阳光下敲响了铁轨。村里人迅速聚集起来了。
多年后,回忆那场机村历史上最可怕的灾害,人们都会记起驼子当时奋臂敲钟的形象。他总是佝偻的身子比平常挺直了许多。他的脸上、眼睛里,甚至是手上的肌肤都放射着一种光芒。“那样的闪光,就是神灵附体。不,不是附体,而是神灵直接现身了一样。”
“那钟声听起来也大不一样,就像十万只蜜蜂在振翅飞翔!”他们那是形容钟声的余韵,钟声的余韵的确长久地在空气中嗡嗡激荡。
驼子对着聚集起来的人们说:“当年,我流落到机村的时候,心里比现在难过多了。但是,乡亲们收留我了。老天对机村也像机村当年对我林登全一样!”那天的驼子嗓音洪亮,他挥手指向那座浑圆山岗,“年轻人去了觉尔郎开垦新地,我们也不能闲着。等他们回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让年轻人大吃一惊吧!”
当天午饭过后,机村的垦荒队伍就开上了山岗。没有人说话,平缓的山坡上锄头此起彼落,每个人脸上汗水都涔涔而下。据说,那天小学校里学生们诵读课文的声音也特别整齐响亮。下课时间一到,老师就带着学生们一起上了山岗。他们都是农民的孩子,不要人安排,就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活路。他们把铲掉的灌木、草皮与树根堆积在一起,等这些东西干透了,点一把火,剩下的灰烬是很好的肥料。这些黑土太肥沃了,如果不施些碱性的草木灰中和一下,庄稼一个劲疯长,都会忘记结出果实了。孩子们归置好树枝与草皮,又把挖出的石头搬到地边。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了,人们才扛起锄头回家。大家的心里,灾后的悲伤消失了,而且,每个人都能感到,人与人之间因为运动因为斗争而消失的温情又在回到心间。这天晚上,每一家都倾其所有,做了好吃的东西。每个人家都把好吃的东西匀出一点,盛好了,放在漂亮的木托盘里给驼子家送去,给索波家送去。
这天晚上,机村人都听到了驼子老婆歌吟一般的哭声。
她长声吆吆地哭诉着:“老天爷啊,为什么你降灾难的时候,我们心中温情的水流才四处泛滥?”
这不是她想出的说辞,而是关于觉尔郎的古歌里的唱词。这些唱词在她嘴里复活了,却不再是缅怀的调子,歌颂的调子,而是控诉造物之神不公的说辞了:“老天爷啊,为什么你总把人逼到悬崖的边缘,才让我们感到人世的温暖?”
驼子喝了很多碗乡亲们送来的肉汤。肉汤里放了小茴香,放了祛寒湿的生姜,浓酽的肉汤都漫到脖子那里了,但是,他说:“我再喝一点,他们不会天天送肉汤,送来了,我就多喝一点。”
结果,肉汤真的从他的口中满溢出来,弄得他正因为感动而哭诉的老婆破涕为笑了。
“背时的驼子,一点肉汤就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了!”
驼子揩干净嘴巴,脸上慢慢布满了阴云:“你以为乡亲们天天都会给我们送来肉汤?我来到机村多少年了?我当两个村子的党支书多少年了?这样顺所有人的心,也就今天这一次吧?”
这话真把他老婆给问住了。
他继续往下追问:“要是上面不高兴我们这样干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