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佳绛措吃得很少,只是一口一口抿着杯中酒,他一直在观看这壮观的场面。他儿子甚至根本就没动过筷子,也没动酒杯,也和他一样在观看。
筷子终于慢下来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大,但大家都听到了,碗筷的叮当声、咀嚼声、交谈声立即就停了下来。那声音还在继续。大家都抬起头来用眼睛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夏佳绛措满意地看到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在了儿子身上。他儿子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说:“咦?”然后,慢慢地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他从那东西上面扯出了一根收音机天线一样闪闪发光的铁条,然后,打开那东西的盖子贴在耳边,嘴里说:“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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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
“喂——”
马上就有人意会到了:“电话?”
还是村里那帮坏小子们见多识广,得意洋洋地喊道:“手机!”
“手提电话!”
“电话?可是没有线……”
“屁话,有线还叫手提电话?!”
“手机!”
大家争论着的时候,那家伙嘴里嘀嘀咕咕离开酒席走到一边去了。大家都扭过身去看他。他对着电话说话时,好像那边讲话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脸上表情丰富,手上动作繁多。那架势,让年岁大的人想起以前工作组领导在台子上讲话时的派头。他这一讲,就讲了十多分钟时间。因为他一边讲话,还一边踱着步,从广场的这头踱到了那头,又从那头踱回到酒席跟前,然后,他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啪哒一声关上了电话。
他把电话装回衣袋,坐回父亲身边,说了句什么。
夏佳绛措说:“他就是接个电话,大家不要管他,请吧!”
但他一下子拿出这么个新鲜的玩艺儿来,叫大家怎么能“不要管他”。大家的兴趣不可能不集中在电话上面。夏佳绛措觉得自己有责任替大家把话说出来,于是,他问儿子:“是很远的地方打来的吧?”
这家伙说出了一个地名。大家都沉默半晌,然后恍然大悟,那个地名是传说中才出现过的一个地方。那是印度的一个胜地。
“真有那个地方?”
“有那个地方。”
“你去过?”
“我去过很多地方。”
大家还想问下去,这时,那只手机又在他主人贴胸的口袋里像只鸟一样叫了起来,他还是那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站起身来掏出手机,拔出天线,啪哒一声打开翻盖,说:“喂!”
然后,就踱到一边去了。不过,这回他没有踱得很远,就又踱了回来。他手里握着关上了盖子的手机,说:“大家继续,没什么大事,一个朋友折进去了?”
“倒霉了,下台了,关到拘留所了。”
“谁?”
“说了你们也不认识,一个局长。”
“局长?!”
从众人的眼神就能看出来,现在他们不但把他当成一个有钱人,不但把他当成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也把他当成一个门路很广也很野的人了。他的表情很轻松:“当官的收了不该收的钱,运气不好,折进去了。”然后,他放低了声音对父亲说,“从此以后,就没有人再敢说你的风凉话了。”
对着想知道后一句话的人们,夏佳绛措只是眉开眼笑。
这时,送他来的那台出租车开来了,这家伙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好些喝得身子发沉的人还未来得及站起身来,他就坐上车绝尘而去了。
然后,酒席慢慢就散了。到了第二天早上,看见空空荡荡的广场,看见蓝瓦瓦的不挂着一丝云彩的天,昨天的情景像是梦里才出现过了。当夏佳绛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他走路的姿态,说话的样子,眼里的神采都有了些说不清楚的变化,人们知道,他儿子真的可能是提了一口袋的钱回家来了。这年头,突然一下就富起来的事情,在机村也不是一家两家了。
村子里新一茬的浪荡子们一下子变得趾高气扬了。谁也不敢说,某一天,其中的某一个,不会突然一下就发达了。
这不,还不到一年呢,仁钦家的老三也带回来了一部手机。他还没有打开手机,就突然明白,机村这么深的山沟里收不到手机信号。那么,夏佳舅舅的儿子,他的表哥在广场上接听电话,就是假装的了。他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他知道,不用人家打电话,也可以让手机发出响铃声。他不是表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显摆。他能明白的道理,至少跟他一伙的兄弟们也能明白。他们也只是不说破罢了。至少,那个拿手机在没有信号的地方假打的家伙,真给他们这些浪荡子长了面子。他们再四处浪荡的时候,耳朵边上没有了那么多抱怨,他们家人眼里甚至会流露出期盼的目光。
而那个夏佳绛措,在路上碰见,虽然什么也不说,却会重重地拍拍他们的肩膀,脸上露出一种很知心的微笑。
三年又很快过去了。新的浪荡子们并没有谁摊上好运气,于是,好些人就显出浪子回头的样子了。
夏佳绛措的儿子突然一下又在村里出现了。他是晚上回的家。第二天,临走的时候才出现在全村人面前。他没有再大摆宴席,也没有拿出手机在众人面前接听电话。他只是把仁钦家的老三叫到自己和父亲跟前,吩咐几句什么,又重重拍拍表弟的肩头就离开了。村里人说,前次回来,他那派头有点装出来的感觉,这回,这个人是真有了不起的派头了。
夏佳绛措有些伤感,不再有兴趣向好奇的人们转叙儿子临别说了些什么。村里人也说,他妈的,这个人也真有点有个不得了的儿子的派头了。
于是,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了他表弟身上。表弟说:“表哥留给舅舅一部手机,说有要紧事就给他打电话。叫我帮着舅舅打!”说着,他掏出了那部手机,他打开手机的翻盖,按动了几个键子,手机里就传出了悦耳的铃声。
“接电话!”
“这是手机自己唱歌,不是听到了电话!”
三天不到,夏佳绛措就想打电话了。但他侄儿不干:“表哥说了,有要紧的事才打,你没有要紧的事情。”
“家里人不放心,想听听他的声音。”
侄儿拿出了浪荡子们对情感一类东西不屑一顾的派头,眼睛望着别处,嘴里只发出一个声音:“屁。”
“什么?你说什么?!”夏佳绛措睁大了眼睛。
侄儿却无所谓地微笑:“你爱说的那个字,舅舅。”说完就转身走开了。夏佳绛措对着他的背影大摇其头,接着脸上又漾出了笑意,“这小子,跟他表哥一样!”
身后有人搭话:“怎么样,这些年轻人连你都不放在眼里。”
“屁。”他也只简单回了一个字。
后来,他想,什么时候才有要紧事给儿子打电话呢?一个种地的农民有什么要紧事呢?庄稼受灾了,奶牛没有配上种。有了钱,这些本来要命的事都不是事了。那还有什么是要紧事?那就只有他爹跟娘要死了。但现在隔那日子还远得很呢。而且,真是死到临头了,又怎么打得动电话呢。侄儿告诉他,手机在村子里打不通,要爬到村子背后的山梁上,一直爬到看得见镇子的山梁上,在那里,不会拐弯的信号就会从镇上传过来了。
“可是,你表哥上次不是在村里打的吗?”
侄儿道:“那是为了给你长脸!”
倒是侄儿自己跑到山梁上,给表哥打过一次手机。手机通了,话筒里沉默良久,终于传来的声音却疲惫不堪:“喂。”完全不像那个衣锦还乡的家伙的声音。
“表哥,是我!”
又是沉默良久:“我说过,没有要紧事不要打电话。”
“舅舅说,除非他要死了,不然就永远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他比你聪明。”
“表哥,下次回来带我出去吧!”
话筒里的声音更其疲惫:“不要再浪荡了,好好过安生日子吧。我回来光鲜过了,不回来了。除非是老爹老娘要死了。”
“表哥!”
“不要再说了,你手里的机子里预存的话费不多,再打,下次真有事时就打不成了。”
“我知道你上次回来是假打!”
“我已经假打过了,你再假打就不灵了。”说完,那边就挂断了电话。再打,话筒里传来的是机器说话的声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再打还是机器那一字一板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山风吹来,出过汗的背上有些发冷,有泪水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