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的丹巴看着热的丹巴。
两颗象牙白的乳··房在眼前轻轻震颤,女人整个都热起来了,她喃喃说:“我把自己给你,我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给你,我不要那个水性杨花的坏蛋!”
丹巴脑子深处又是呛然一声钹响,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身体一下就僵直了。
以后,闲来无事,这情景还会时时浮现眼前,使得热起来的丹巴不断考验那个冷的丹巴。冷的丹巴让他背诵一些静心的经咒,冷的丹巴还让他想象一个女人老得不堪时的样子,想他怎样有了一群面孔脏污、啼饥号寒的娃娃,热的丹巴终于偃旗息鼓,不再蠢蠢欲动了。更重要的是,此后没有几年,形势一变,“宗教活动有限度恢复”,他又回到寺院去了。上师去了,毛驴还在。毛驴用有点悲戚的眼睛看他时,他恍然觉得像是上师的眼睛藏在后面,似笑非笑,欲言未言。父母早已过世,他把这几年积存的多数东西都留给了两个成家的妹妹,往毛驴背上放上一个褡裢,自己背上一个包袱,又重新踏上自己的僧人之路了。离开村子,经过溪上过去上师常去打扫与修补的桥头时,竟然有好几个同村的人在他面前跪伏下来。其中有自己的亲妹妹,有背上背着第四个娃娃的央宗,她们抬头看他时,都已经泪流满面。丹巴的眼睛也湿了起来。
他一路走去,心里暗想,要修成无上的功力,把这些跟自己血肉相关的众生超度出苦涩艰难的轮回。
回到庙里的情景却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想象。一片废墟上,大殿正在修建。早期那数百僧众已经寥落不堪。好多人不在了。好多人还乡后真成了俗人,娶妻生子,重返寺院,也是斩不断的尘缘。谁又相信一个未曾开悟与点化的扎巴(学僧)反倒持身谨严,等到了这一天。人们开玩笑说:“就这一点,你就够资格是一个喇嘛(上师)了!”
每个人劫难中的经历从四方传来,信众和众僧人是真心诚意地叫他丹巴喇嘛了。有时,丹巴惶恐无地,自己胸无点墨,怎么配做上师?有时,丹巴却又信心满满,觉得天朗气清,山水人世和佛的无边教法都浑浑莽莽,满盈在心间。过去的寺院广场还是一片青碧的草地。草地那一头,一片噪杂之声,未来大殿的墙在升高,木工石工忙活成一片。草地另一片,毛驴在那里悠闲地觅食嫩绿的青草。丹巴拉张垫子坐在草地上,半闭着眼,倾斜的阳光化解成七色的光谱,上师那小圆脸上的淡淡笑容浮现在眼前。望着修得越来越高的大殿,他想,其实,修行悟道也未必要什么华美庄严金碧辉煌的大殿。住持却为寺院修建的事情找他来了。本来,寺院的恢复政府有专门的款项,但是寺院自己扩大了规模,于是,工程进行到一多半,就缺钱少料了。
让过座,住持说:“看,你在修行,我却要忙这些很俗的事情啊。”
丹巴就觉得有些羞愧不安,住持说:“机村木头多,还要烦劳你回去募集些才好。”丹巴说回村去,真就弄来了两卡车的木头。住持说:“方圆三百里地的黑头藏民,就数机村人能干。”
“我倒是没有觉得。”丹巴说。
住持摇摇手:“咦,你看,没有哪个村有那么多人在城里当干部。所以,还要劳烦你到县城,到州府走上一遭,建庙的事才刚开了个头呢。”
丹巴说:“大家都叫我喇嘛了,可我读经与修行上,都荒疏得很呢。再说佛祖自己,悟出正道,也不是在庙里,而是在树下啊!”
住持就叹道:“咦!没有庄严丛林,如何引来众生的崇敬。”
丹巴就到县城,请村里当了干部的人写了要钱的报告,人家又写了引荐信,让他去州府找某某跟某某。居然,真的就申请下来一大笔款子。这一回,住持也很认真地叫他喇嘛了。丹巴吃惊了:“不是要考过了试,灌过了顶,才是喇嘛吗?”
住持含笑,只叹了一声:“咦!”
别的僧人却说:“哦,丹巴,原来你回到俗世时学了很好的交际!”
丹巴的心就乱了。而这个乱,正是修行人的大忌。他想定住自己的心,一时间却还真不容易。晚上做梦的时候,那群羊又漫开在青青的山坡上,那个牧羊的丹巴向穿袈裟的丹巴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寺院的建筑工程无休无止,大殿建成后,接着还有护法神殿、接引殿、藏经楼、上密院、下密院、时轮金刚院,一面浅山坡上,一片金顶璀璨夺目。十多年了,寺院的建造工程终告一个段落。僧人们心不在经卷,精力都投射在寺院一天天成就的庄严气象之上。可以这样说,这个寺的僧人,每一个都可以独立建立一座寺院了。他们不仅懂得了寺院建筑的营造法度,并谙熟了从政府、从公司、从信众那里筹集善款的种种关节。这个过程中,丹巴真的是出力不少。最后一次,他还坐上了庙里的丰田吉普车,去城里要回来一笔款子,给整个寺院建立起了自来水系统。这时,寺院里头已经叫他做强佐喇嘛了。“强佐”是藏语的音译,如果翻成“襄佐”那就音义俱现了。丹巴就是主持财务方面的“襄佐”。在藏语里头,其实相当于财务总管,但丹巴不是。丹巴只是顶着这么个虚名,不断去到城里,活动回来那些款子,得到一句肯定的话,大笔的款子打到寺院的银行户头上,他连钱的样子都没见过。
他依然是这个寺庙里最穷困的喇嘛,因为不过手钱财,又没有学问,没有资格给信众禳灾祈福,更没有众多徒弟的供养。
转眼之间,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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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持说:“这么多年,你辛苦了,现在该好好将养了。”
丹巴谢过了主持,回到大庙旁边自己小小的僧寮里,静坐下来,不禁自己也叹了一声:“咦!”叹出来后,只觉得齿根生冷。想起人家叫过他喇嘛,但他不是真正的喇嘛。人家也叫过他“襄佐”,但他哪里襄了什么佐了什么。不过是一次次地去麻烦机村那些在政府里面掌着印章的人罢了。而在回到机村牧羊的那些日子,他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村里的乡亲也因为他持身谨严而敬重于他。
住持因为造就了如此一座庄严宏大的寺院而声名远播,四处云游。
寺院里,上密院下密院时轮金刚学院,诵经声响起像湖波拍岸,红衣喇嘛们吹响法号时,天上的行云也悬停在了蓝天与寺院的金顶之间。而丹巴拿在手里的还是几十年前,十几岁当学僧时的那些初阶经卷。
冬天了,夜深人静时,山下冰封的湖面上,传来冰盖在严寒中因膨胀而开裂的声音。丹巴捧着这些经卷,他想起了自己认为伯伯的上师,试着让自己的脸上也浮起他那种有无之间的笑意。但他脸上的那难以捉摸的笑容,有些讥讽吗?他一个人呆着,没有人看见。他自己会看见,从里面看见吗?也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夜里,湖上冰盖咔咔地开裂,宽大的裂缝从湖的这一岸贯穿到那一岸。雾气蒸腾的湖水从冰裂缝中翻涌上来,又被迅速冻住了。早上起来,远远望去,湖上蜿蜒一线,是昨夜湖水曾经翻沸的明晰痕迹。每一年,连着这样几个晚上,湖面就彻底封冻了。静夜里再次响起湖冰开裂的声音时,已经是春天的暖风揭开湖上冰盖的时候了。
云游四方的住持也回来了。
住持宣布,寺院还将建立一个“曼巴”学院——传统的藏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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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秋天的事情,丹巴决定上庙后的山洞里闭关修行。岁月蹉跎,他已经没有了在学识上日益精进的可能,剩下的,就苦修一途了。传说,得道的上师米拉日巴曾经对苦求秘法的弟子露出了自己的屁股。上师的屁股马蹄般坚硬,而且伤痕累累,这是他长期在坚硬的岩石上打坐的结果。米拉日巴对弟子说:“这个秘法如此珍贵,以至于我不能拿出来轻易示人!”不知道丹巴喇嘛有没有听见过这个故事,但他终于是怀着坚定的心情去山洞里修行去了。
修行喇嘛的命运如何?这是寺院持守的众多秘密中的一个。修行洞窟密布的那些山峰,已经掩盖在斑驳的白雪之下。
而在百余里外的机村,当年差点委身于丹巴的央宗坐在温暖的火塘边,儿女们在闲话收成与各种新鲜的事情,她却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她说:“咦——那个人已经去了。”
“谁?”
她幽幽一声叹息,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