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木没有做声,略把头俯下,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小野木喷出烟雾把脸抬起来的时候,赖子又把目光垂到那本书上去了。那是一副自己收住话头的姿态。这副姿态一直到甲府车站都没有改变。
在甲府下车后,两人又乘上另外一列火车。这条身延线的终点是富士车站,所以,小野木对横田检察官说去静冈县,还真没有错。只不过今晚的目的地是途中一家富有乡间风味的S温泉罢了。为了赖子,小野木才改变了要走山路的初衷,决定到这里的。
火车穿过遍布葡萄园的盆地,开进了山谷。在这列没有二等车厢的火车上,小野木和赖子对面坐着一对去身延山久远寺参拜的老年夫妇。
这对老夫妇据说是特意从东北地区来的,和小野木、赖子说话时,称他们为先生、太太,这很使他俩为难。当他们在S温泉车站下车的时候,老夫妇一再操着东北口音说,自己家在秋田县的大曲,如果到那边去的话,请到家里做客。
“您二位远道而来,我想神佛一定会为您二位显灵的。”赖子一面拿着旅行皮箱站起来,一面这样说道。老夫妇多次满面笑容地把头低下去表示感谢。
正如来前所预料到的,车站很冷清,出租车也只有三辆。
“您投宿的地方决定了吗?”司机凑过来问道。这会儿才注意到,司机的面孔显得异常灰暗,这不仅因为时已黄昏,而且还由于天空阴沉,乌云飞快地飘移着,风也吹得很猛。
因为讲了“听你的便”,所以司机没有把车子开向建着一排旅馆的那条坡道,而是朝相反的方向驶了过去。
“风很大,好像要来台风呀!”司机操着本地方言说。
小野木想起了横田检察官说过的话,心里有些不安。看看外面,树枝摇摆得很厉害。
“台风真的会刮到这一带来吗?可报上说将要偏向太平洋方向。”赖子也很担心地说。
“不,大概不会有问题。现在刮的,也许是它的余波吧!”小野木还是对报纸上的预报笃信不疑。
他们所到的旅馆,据说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在田野里辟出偌大一个院落,只有一幢楼房悄然耸立在那里。
到大门外来迎接出租车的女佣人们,全都吃惊地打量着赖子。她们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地飘散开来。
房间与旧有的主建筑物是分开的。据说只有这栋楼是新建的,有游廊和主房相连。正因为主建筑是陈年旧居,所以其败落简陋异常显眼。本来,这处温泉是以接待那些自筹伙食的疗养客人为主的。
房间的紧后面是一条河流。大约是为了美化环境,只在旅馆所属范围内种植了柳树。柳枝都斜着垂向下方。
“今天真不凑巧,风太大了。”一位中年女佣人来送茶,嘴上这样寒暄道,“还有一条消息,收音机里三点钟广播说要来台风,真叫人讨厌哩!”
小野木和赖子彼此看了一眼。
“广播里怎么说?”小野木不安地问。
“啊,怎么说才好呢,好像是讲,从伊豆半岛登陆,通过关东地区的北部,再刮到日本海。据说,今晚十一点左右,在山梨县风力最大。”女佣人这样转述道,“不过,我想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这一带还从来没有遭受过台风的灾害。广播总是夸大其词,所以过后经常笑他们大惊小怪。”
女佣人好像要使客人放心似的,自己先笑了。
“浴池在走廊左边的拐角,是全家共用的。”
女佣人又说了一句“请慢慢洗吧!我们利用这段时间为二位准备用餐”,然后就退了出去。
“小野木先生,您先请吧?”赖子以自然的语调说。
“好。”小野木早有这种思想准备,于是脱去西装,换上了旅馆的浴衣。赖子当即把小野木的西服、白衬衫等拾起来,收进了西服衣橱。看见这一情景,小野木隐约感到,她已是有夫之妇。小野木觉得又看到了赖子的另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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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木洗澡的时候,外面下起雨来。从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知道,雨点相当大。浴池的水不凉不热。回到房间时,女佣人正一面往桌子上摆菜,一面和赖子简短地交谈着。
“您饭前不去洗澡吗?”小野木对赖子说。赖子仍然穿着白色的西式服装坐在那里。
“真的,”这位中年女佣人声音嘶哑地劝道,“太太要是和先生一块儿去洗该多好!要不,您现在去洗一下,然后再舒舒服服地换上和服吧?”
赖子谢绝了,很大方地微笑着对女佣人说:“过一会儿吧。”
“啊,好的。”女佣人朝小野木扫视一眼说,“那么请便吧!”又郑重地向赖子鞠个躬退了下去。
“为什么不换衣服?”小野木问正在给自己盛饭的赖子。尽管语气里绝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在赖子听来也许倒是那样。
“过一会儿我有话对您讲。”赖子低声说道。
小野木心里一动,预感到自己经常考虑的事情就要出现了。赖子大概是想说出什么真相。她似乎在表明自己的意志,在坦露真情之前,仍要保持以往的状态。
小野木感到紧张,心在微微颤抖。
那以后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外面愈发风狂雨骤了。
这中间女佣人曾来过一次,说是也许会停电,放下蜡烛和火柴便离去了。
小野木吸着香烟,听着外面暴风雨的声音。这正适合于等待赖子说明真相。一直低头坐着的赖子,在电灯熄灭之后,突然倒在小野木的腿上。
在这一片风狂雨骤的漆黑之中倾听赖子吐露全部真情,好像更能使自己的心情承受得住……
电灯熄灭之后,整个房间漆黑一团。然而,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还有一束微弱的光。尽管不知它来自何处,而且弱得不足以称之为光,但小野木的眼睛能够看出自己膝盖上所承受的重量的轮廓。朦胧可辨的白色,是赖子背上的衣服。
她正在颤抖,这当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小野木的腿感觉到的。赖子啜泣着,全身的重量都投靠在小野木的腿上了。
外面,风声大作,雨势更猛。女佣人先前来送蜡烛和火柴的时候,说怕暴风刮进屋子里来,临走时顺手关上了玻璃窗外的木板套窗。木板套窗不停地震动,发出暴雨拍打在上面的声音。外面还有喊叫的声音。
小野木纹丝不动。微微颤动的是赖子的身体,而且越来越厉害。
小野木知道赖子要说什么,自己的心也在发抖。这位平时总是从容不迫的女人,还从未如此反常失态过。小野木在等待赖子的啜泣化作语言。
蜡烛没有点燃,仍旧放在桌子上。如果点亮的话,赖子肯定会请求立即把它灭掉。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把整栋房屋吹得摇晃动荡,风声过后,赖子呼唤了一声“小野木先生”。
声音好像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但讲得很清楚。
“您能心平气和地听我讲讲吗?”
小野木没有马上回答,咽了口唾沫才用嘶哑的声音答道:“能。”
和预感到某种恐怖来袭时一样,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赖子事先说出要“心平气和”,这的确是她素常讲话的方式。
“我……”
又一阵狂风吹过。
小野木以为是风声打断了赖子的话,其实并非如此。
“我,有丈夫。”
这声音听起来不是在坦白,而是在向小野木正式公布消息。
赖子仍是双膝整齐地跪坐着。倒向小野木的,只是伏过来的上半身。小野木早有预料,赖子拒绝换上旅馆的衣物,正是为了这句坦白。而且他心里也清楚,离开东京的时候,赖子就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
“这个问题,”小野木说,“我早就想象到了。”
在接受赖子宣告的那一刹那,一直使小野木心脏剧烈跳动的恐惧心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想爆发出未曾预料的恸哭。
“是吗?”赖子把头从他的膝上稍稍抬了起来,“您早就察觉了吗?”她的声音很低,眼里还含着泪水。
“说‘知道’也许更为恰当。”小野木答道。
“我也认为,”赖子的声音更低了,“小野木先生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
风吹断了外面的树木,那声响好似把空气撕裂了一般。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赖子又稍微加重了语气说:“我用不着再讲自己是个坏女人了。对于这种谴责,我可以独自在内心里静静地听着。只是,我不能再欺蒙小野木先生,继续相处下去了。”
“……”
“我这样说,您大约已经明白了。能结识小野木先生,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感到很荣幸。虽然时间很短,即使明天就死去,我也毫不后悔。不,其实就这样突然死去,说不定会更加幸福。因为,比较起来,明天又要开始的生活方式,是那样地无聊,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赖子!”小野木叫了一声。
小野木明白,听到结城赖子坦白之时,便是与她别离之际。但是,当赖子突然伏身哭泣的时候,小野木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就要转身离去的赖子再拉回来。
突然从远处的主建筑物传来了人们的吵闹声,接着走廊里又响起了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
“对不起!”女佣人慌慌张张地站在门外喊了一句。
纸门拉开后,女佣人“啊”了一声。因为没有点燃蜡烛,屋子里很黑,所以女佣人有点惶恐,正要把身子立即躲到刚拉开的纸门后面去。
赖子从小野木的腿上离开,口里应了一声。
“不要紧,没关系的。”赖子忙止住她说,“因为有风,特意没有点上蜡烛。”
一道暗淡的灯光从女佣人拉开的门缝里射进来,原来女佣人手里提着灯笼。橙黄色的灯苗,在房子里晃个不停。
“台风刮得更厉害了。”这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声音有些慌乱,“怕出现意外情况,所以要请二位客人马上转移到别处去。”
“到别处?”竟要去避难,这简直不可想象。小野木又问:“你讲的别处,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