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婶在铁轮牛车碾下很深的车辙的路上碰了面。欢喜眉毛拧成一颗疙瘩,故意把脸朝向黄堡那边。他不愿看见素芳不要脸的样子。但婶子却并不觉察他的这种心情,打着招呼:
“欢娃!你哪去来?”
欢喜不理她,一声不吭走过去。他向路边车辙以外的青草上,吐了一口唾沫。因为他嗅见素芳脸上发出的雪花膏味道,简直要发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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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草棚院,妈问他:“给改霞托付了没?”
“人家早走了!”
“走了走了。你甭犯熬煎了。”
“怎?”
“刚才,卢支书托付人带话来说,农技员再过三两日就来,叫咱甭着急。三合粪准备好,甭铺。”
欢喜一听,乐得简直要跳起来。一切的屈辱感都被卢支书这一句口信,像用手取掉了一般。比起互助组的大事来,官渠岸几个人欺负他算得什么?比起互助组的大事来,素芳他婶子去干不体面工作,简直不算回事情!欢喜顿时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强大的人。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到:整个党和政府在他这一边,委托他做事情哩。他是属于一个强有力的集体的。他很后悔:不该在官渠岸那几个中农面前跑掉,实际他们只是吓唬他罢了,他们哪里敢真把他塞到渠里呢?叫他们下回再试试!
黄昏,秃顶梁大老汉拄着长棍,凶狠狠地走进任家草棚院来了。
“欢娃!”光头老汉站在当院吼叫。
“噢!”欢喜在牛棚里应声。
“告诉你!俺明日铺粪、下种啦!”说毕,老汉就走了。
欢喜丢下牛草筛,追出来,迷惑不解地问:
“大伯!等一等!你这是为啥哩?”
“哼!为啥!俺庄稼大,要早动手!就是这!”老汉拧身说。
“好大伯!”欢喜见老汉凶狠狠的,心里不服气,脸上强笑着,学着成年人的腔调说道理,“你家庄稼大,咱互助组人多嘛!今日卢支书带口信来,说农技员三两日就来了。”
“啥农技员不农技员!俺不等啦!”老汉说着,甩袖就走。
欢喜追上去,在街门里头拉住老汉的袖子。他强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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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可为啥不灌水嘛?”老汉狰狞地说,“俺不灌水,撒了种做啥?喂鸟吗?”
“一块地里头,你们灌了水,互助组可怎下种呀?”
“嫌不方便,你们明日也下种嘛!”
“哎!大伯!你这是故意和互助组为难啦?”
“啥话?”
“就是这话!你这是和互助组为难!”欢喜代表一种已经形成的新的社会力量,直起脖颈说。
老汉见欢喜不服软,动了肝火,折转身,用长棍戳着院里被脚踩硬的地上,咬牙切齿问:
“俺给互助组借秧子地,要俺跟互助组转?”
“你家也是互助组的人!订生产计划的时光,你家生禄在场哩!使唤你家的秧子地,是生禄应承下的。这阵全组的人都在山里,光留下我一个,你就使单干户借秧子地的规程吗?”
“哼!你倒学了一片好嘴!你倒说说互助组的规程!”
“互助组就得按计划办事!”
“咦!咦!看你凶成啥样子!你把我老汉打一顿好了。唔,嗯,打嘛!打!打!……”
老汉一步一步进逼着。欢喜没想到老汉会耍无赖,恨得咬牙切齿,怒目盯着那撮不能引人尊敬的灰白长胡须,脚底却一步一步退却着。这是明目张胆欺负人,欢喜简直忍不住想哭。组外的自发势力刚欺负过他,组内的自发势力也来了。他很着急,他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个老无赖呢?……
这整个的过程中,在草棚屋做夜饭的欢喜他妈,一直站在黑暗中盯着。看见别人仰仗着富裕的地位,欺自己的儿子年小,刚强的女人简直要从眼里掉出血来!她真想一扑出去,扯住大老汉的衣服,抱住他的腿,要他打她一顿,不要摘她的心肝!但她一回心又想:这样做事,太小人了;对互助组的影响也不好,给村里笑说:快看去吧!梁生宝互助组打架哩。
欢喜他妈,衣襟和粗布单裤上沾着茅柴枝,走出院里。
“欢娃!少说几句不结了吗?”她然后转向大老汉,“他大伯!欢娃年轻,你吃盐比他吃米多,他说得不对,你甭计较。”
大老汉不理她,继续凶狠狠地瞪着欢喜:
“你多大一点龟儿子,就这么厉害!你厉害,把我老汉送到政府法办了!我就按借秧子地的老规程办事!”说毕,一拧身走了。
欢喜他妈憋着一肚气,跟着老汉出了街门,看着老汉连脚跟都生气的样子,走进他家的街门去了。然后她才回到草棚院里。
欢喜站在黄昏中的草棚院里,使劲地咬着牙,使劲地扭着嘴,使劲地瞪着眼。幼小的但并不软弱的心灵,正在思谋他下一步朝哪里走。他并不觉得事态有什么严重。生宝哥走时悄悄叮嘱他的声音,还在他耳边:“你甭骇怕他生禄!你甭迁就他!王书记说来,互助组根本不能迁就富裕中农,越迁就越不能巩固。咱指靠咱贫雇农劳动的劲头,咱根本不指靠他的车马,咱迁就他做啥?”欢喜恨的是生禄自己不露面,总是让这个棺材瓤子出头。
欢喜他妈从街门外回来,说欢喜:
“你和那个死老汉说啥哩?你,到底是年轻啊,欢娃!要不,他寻你,你寻他生禄嘛……”
“对着哩!”欢喜在心里承认妈说得对,承认错在自己沉不住气。弄成这个难堪的样子,他才明白:既然生禄让老汉出头,他不和老汉说,而和生禄本人上话,这才算真厉害。但他不像生宝哥那样能沉住气,他恨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生宝哥一样老练起来呢?……
娘儿俩在越来越昏暗的草棚院站着,互相听得见喘气的声音。天空出现了第一颗亮星,很关心地盯着娘儿俩,看他们怎么办。
他们听见身边轻微的脚步声。是欢喜他四婶,抱着一个正吃奶的娃子,敞着怀,颠到嫂子和侄儿跟前来表同情。当秃顶老汉在草棚院发歪的时候,任老四婆娘在破草棚屋里,吓得气也不敢出。她骇怕大老汉,就像老鼠骇怕猫一样,似乎老汉可以把她一口吃掉。现在,她慑慑懦懦地颠到他们跟前,好像生怕隔着老远的大老汉听去一样,偷声细气地劝说:
“三嫂、欢娃,你们甭难受哩!做夜饭吃去吧!”
娘儿俩凝然不动,不甘罢休。
“好三嫂啦!本来是人穷理短,有钱的气粗。咱小胳膊扭不过大腿……”
“啥?”欢喜气汹汹地打断他四婶,“你刚好说了个翻翻!他小胳膊扭不过咱大腿!”
“好娃哩!咱穷邻居,断不了使唤人家的碾子、磨子、笸箩、簸箕……咱甭惹他……”
“你好没志气!咱不会到上河沿,郭庆喜院去上碾磨吗?”
“我腿不好使……”
“那你上生禄院的碾磨去!甭管俺!”欢喜说着,转向他妈,“妈!给我点着灯笼!”
“你上哪儿去?”
“上下堡村,寻卢支书去!生宝哥叫我没办法了,就往卢支书那里跑。”
“对!寻去!”欢喜他妈赞成,“要不老汉骑着咱脖子软和,总想骑!”
欢喜他妈取来灯笼,在灶火上去点的时候,欢喜找着了一根棍子。
这娘俩人穷志高的气概,感染着四婆娘。她大概因为自己的怯弱,感到了惭愧吧?或者是阶级的感情使她耻于置身事外?或者是互助组的事,关系到她家的切身利益?她鼓鼓勇气,冒着和富裕邻居决裂的危险,在欢喜要出街门的时候,扯住娃的夹袄袖子。
“欢娃!你知道大老汉为啥凶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他家生荣从军队上汇回来五十块钱啦!老汉腰硬啦,走路和平时不一样啦,出气也和平时不一样啦。生禄给生荣写信,说互助组要密植水稻,用的肥料钱多;说全互助组计划进山割竹子,他因家事搁不下,进不成山。你看,钱到手里,父子俩又商量不往稻地里上,怕不保险……”
“那么,他们拿那五十块钱做啥用呢?”
“我没听清。我在他院磨棚里,只听到这些。……”
欢喜怒愤愤地提着灯笼,出得街门,使劲地踏过土场,在复种青稞的稻地间的小路上,向汤河的独木桥走去。他负气地不经过生禄家的桃树林子。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草路,照亮了路两旁正在孕穗的青稞。附近的水渠边,一九五二年冬眠的少数青蛙,嘎嘎叫着。汤河北岸,下堡村做夜饭的炊烟弥漫,人声嘈杂……
夜并不很黑,路隐约可见。欢喜提着灯笼,是为了壮胆。这是庄稼人夜间出外的习惯,为了吓唬黄昏中出山的狼;天刚黑的时候和天临明的时候,在河坝上容易碰见“山神爷”。但欢喜这一刻提着灯笼,并无恐惧的感觉,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狼。他的全部感觉器官,都被愤怒控制了,热血在十七岁的少年血管里奔流。这个时候,饥饿、疲乏、恐惧,都在他身体上得不到反映。
他一边走,一边愤怒地想着:
“你大老汉?欺人太甚了!我叫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啥世界!新中国,连地主都倒了,你个富裕中农,还不老老实实?杨大剥皮厉害,这阵在县城里守法哩;吕二细鬼剥削人心狠,一份子家业消散,给气死了。你大老汉想走那条路吗?走不通啊!看我把卢支书叫过河来,训你一顿吧!你甭当成你儿是解放军军官,在穷邻居们跟前,摆那套老太爷威风!你把世事看开啊!新中国哪能使旧中国的理?生荣是共产党员,他当成家里真要响应增加生产的号召。他要是知道他爸是这个鬼样子,他给你五十块钱?他给你五角钱才怪哩!……”
欢喜走着,觉得自己长大了,很能行,很厉害。虽然生宝和有万,这时远在终南山的老爷岭那边,在丛林里过夜;但欢喜感到他们的精神,和他在一起哩。他甚至感觉到区委王书记、下堡乡卢支书的精神,也和他这个十七岁的人在一起哩。他明白:大老汉错把他当做可怜的任老三的孤儿欺负,而对于他是赫赫有名的梁生宝互助组的记工员兼未来的农业技术员这一点,却认识不清。他这回决意要老汉认清这一点!
“欢娃!欢娃!”后边黑暗中有人叫他。是生禄的嗓音。
欢喜不理他,照直走去。
“欢娃!你站一站嘛。我给你说句话。”
欢喜横了心,不站。他走得更快了。
“你爸欺负了我,你才出面?你不早和我说话呢?”他心里想。
身后响起跑步声。跑步声越来越近。他的袖肘被扯住了。
“欢娃!”生禄气喘吁吁地说,“你甭到乡政府去。你寻哥嘛!哥没好话,你兄弟再奔政府,也不迟嘛!”
“哼!”欢喜铁板着稚气的脸,“你父子红脸黑脸耍得妙!”
“哎!兄弟!你可把哥的心亏煞哩!哥从外头回来,听说俺爸和你闹翻了,就跑来朝你兄弟回话嘛。唉唉!没法子把心掏出来,给你兄弟看看……”生禄说着,显得非常着急的样子。
欢喜不吭声,生禄扯扯他的袖子又说:
“甭到乡政府去!甭叫下堡村的人笑咱!俺爸老哩,土埋到脖颈上来哩。他是风地里的一盏灯,谁知道啥时灭呀!你兄弟嫩苗嫩芽,和他较量做啥哩?咱弟兄,头发畔子黑墨墨的,一块的年头长呀,闹到乡政府去,你当成光给俺爸丢人吗?不啊!兄弟!给咱一下河沿丢人!叫人家下堡村的人说:‘看!蛤蟆滩的人,就爱闹仗。’多难听!与咱重点互助组的名声,也有妨碍……”
欢喜纵有铁硬的心,一说到互助组的利益,他怎能不考虑呢?他成年人似的问:
“那么秧子地怎办?你家得等农技员来了,一齐下!”
“啊呀,好兄弟哩,这个事,可得你兄弟担待。”生禄用一只手摸摸他有片秃的脑瓜,十分难受地说,“俺爸的脾气,你不知道吗?那年子,俺屋里闹事,他用镢头把锅台挖了,全家做不成饭,你记得吧?旁人可以到政府告他,我为儿的,把他看上两眼。这样吧!我自己的老人,不能叫组里为难。他是一定不等农技员来,我就费点工夫,担些土,在秧子地中间加一道垄,多开一个水口,咱分开下稻秧子。这该不害组里的事吧?”
“预备退组呀?”欢喜机灵地问。
“不!兄弟!不!”生禄坚定地说,“另下稻秧子,这全是为俺爸老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儿。他要退组,我就不听他了。我是决意跟你们走大伙富裕的路,走定了,绝不走自发的老路。你放心!俺爸再闹退组,我给俺老二写信呀。你知道,俺生荣是共产党员,我不能在家给他丢脸。俺爸听生荣的话,我在老人眼里算啥呢?……”
欢喜听到这里,完全软了心。解放军军官梁生荣的英武形象,直立在欢喜脑际。他学着成年人的神气,叹息一声,然后,折转身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