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间的关系,农业社主任会议的一般情况,杨国华就不在这里谈了。他只把社主任们谈到耕畜问题的内容归纳起来,比较系统地说明:由于初次办社,社员们绝大多数是贫雇农,而一般贫雇农,就是土改后养得起牲口的,多半也是老、弱、残、次。这种情况使这回试办的农业社都喊叫畜力很弱、很不足。他又引用了社主任们所谈的具体事例说明:有些老弱牲口在小农户手里倒也罢了,牵到农业社的大槽上以后,经营管理既棘手,使役又不顶用……
“所以社主任们都想把最弱的一部分牲口卖掉,另买一些强壮的牲口。这样做对农业社是有利的。”杨国华十分自信地汇报着,闪闪的目光不时地看着陶书记戴着近视眼镜的脸。
“很好嘛!这有什么问题呢?”陶书记很赞成地笑着,划根火柴点着了纸烟,然后又笑着,显得很容易谈拢。
杨国华高兴地说:“有问题,老陶。要卖的这部分牲口价值很低。还有些贫雇农入社时既没牲口带,又交不起耕畜投资……”
“噢,矛盾在这里!”陶书记仰了仰头,“资金不够?……”
“就是的!”杨国华赶紧说,立刻提出他要和老陶商量的事情,“社主任们要求给他们也放一点耕畜贷款,帮助新建立的农业社克服这方面的困难。我征求了农村工作部和农业局的意见,他们都同意。要是你也同意,明天开会的时候,我就答应他们。”他说着,注意观察着老陶面部表情的变化。笑容果然不见了。
陶书记原来还很用心听着,现在那因胃病而显得不大健康的面容,出现了怀疑的神情。杨国华说完以后,看着老陶吸了两口纸烟,又用左手扶着他有胡楂的下巴颏了。
一看见他熟悉的这个考虑问题的姿态,杨国华就知道不出他预料——这里是不容易通过的。
等待了一阵以后,陶书记似乎考虑好了,转过脸说:
“老杨,这个问题是怎么谈起来的呢?你说的这些,主要是灯塔社的情况吧?”他不等回答,接着又很认真地说,“灯塔社的情况可是很特殊的。全县没有几个村子像蛤蟆滩那样贫雇农集中……”
杨国华失望地看着陶书记令人沮丧的态度。他奇怪:老陶认为蛤蟆滩没有办社条件,怎么这样敏感?刚一提到要求贷款,他立刻就想到灯塔社了。杨国华暗自在心里头惋惜:一个县的总领导人,这样严重的革命斗争,既不亲自下去走走,甚至于自己院子里开会,也不来听听,只靠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听汇报“掌握全面”。他脑子里有个什么成见,别人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啊!
“这个要求不是灯塔社提出来的!”杨国华相信自己正确,丝毫也不急不躁地说,“恰恰相反,是五一社先提出的。当然,其他各社都有这个要求。”他翻着笔记本子,把王宗济、何守业、叶正兴和杨天福等人说了些什么话,原原本本都念给陶书记听,只不提最后他和梁生宝的那几句对话。
陶书记不自然地笑笑,然后很严肃地,但是很诚恳地说:
“老杨,不能给农业社放耕畜贷款呀!这种贷款放给什么人呢?文件里说得清清楚楚:首先是土改以后需要牲口而买不起的翻身户;其次是死了牲口当下买不起的一般农户。文件里根本没有提到农业社嘛。这是第一……”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有一些贫苦农户,单干的时候养不起牲口;入了互助组,不需要户户都养牲口;现在到了农业社里,养不起牲口和牲口太弱的农户集中到一块了。政府不帮助他们,谁帮助他们呢?这是个新情况,老陶。发出耕畜贷款指示的那阵儿,全国还没试办农业社哩。”
陶书记忍住笑听着,充分表现出领导者的风度,很有涵养地说:
“你不要急嘛。听我说完,你再想想看。第二,有关互助合作的文件不是明明白白说吗?农业社要不依靠国家贷款,要依靠它自己的力量。老杨,这就是组织起来的优越性嘛。要是我们把扶助个别困难户的耕畜贷款拿来给了农业社,这就违反了上级指示的精神。所以我说:办社一定要有很好的互助组基础,就是说,互助组增产了,自然就有可能给农业社投资了……”
杨国华不服气,他争辩说:“可是我们也要看到:互助组增产是很有限度的。互助组解决不了所有贫雇农入社的投资问题。大王村是我们全县的互助组重点吧?为什么还有许多贫雇农给社里交不起投资呢?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考虑吗?”他雄辩地说着,看见老陶近视眼镜后面似乎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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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考虑。”陶书记很委婉地说,“不过,是不是也从我们的工作上考虑考虑……”
“工作上怎样呢?”杨国华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敏感地问。
“说起来是老生常谈……”
“什么?你敞开说吧!我不红脸。”
杨国华直率地笑着。老陶转眼看了看他的面容,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坦白地说:
“你在实际工作里很注意依靠贫农,这是对的。可是你注意团结中农,是不是够呢?譬如说,有些贫农,我看可以说服他们暂时留在互助组里,等到他们给农业社交得起投资的时候再入社,不行吗?有些中农暂时还观望、等待,我看做些工作是能够争取他们入社的。他们的牲口和农具可以加强农业社的物质力量嘛!你说,这样贫农和中农团结起来发展农业社,不是更符合天下农民一家人的精神吗?”
杨国华听了这些话,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这明明不是要中农帮助贫农吗?他想起去年春天在黄堡区委王佐民的房子里他和梁生宝的谈话。这个县的领导人住在城里苦心钻研党的方针和政策,钻来钻去,竟完全失掉了对现实的敏感性,变得这么迟钝、生硬,还不如一个在实际斗争中的农村党员主动、灵活哩!
“只因为没牲口农具,迫切要求入社的贫农,要他们甭入社;不愿入社的中农,反而拉他们入社。工作不能照这样做吧?天下农民一家人是民主革命时期的口号,现在我们闹的是社会主义革命啊。”杨国华很为难地说,语气坚决,但态度很和气。
正说着,县委秘书在门外请两个书记去听汇报。原来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参加汇报会的同志们陆续到了隔壁的会议室。现在,两人不约而同地看手表:开会的时间已经过五分钟。
陶书记从沙发里站起来,说:“这个,咱两个辩论不清楚。让事实做结论好不好?贷款,一定要按党的政策办事。实际问题,你们再研究一下,看怎么解决。”
“好吧……”杨国华也站起来,不好再说什么了。
陶书记从他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取了笔记本。两个书记一起到隔壁的会议室去听汇报的时候,杨国华发愁地看看走在前头的老陶的背影,想起了刚才王亚梅那么热情,而老陶却被文件摞起的一堵墙把他和群众隔开了。
……
次日上午的农业社主任会议上,杨国华按照陶书记的意思,向大家说明了为什么不能给农业社放耕畜贷款。社主任们和驻社干部们听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大家又研究了一阵,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这笔贷款虽然用在农业社买牲口上,但可以算在那些交不起投资的贫雇农社员私人名下,将来从贷款户的收入分配中逐年扣下来,按条例分期归还国家。这办法好!杨国华听了非常欣赏。这样的贷款方式既扶植了贫困户,又支持了农业社,和国家的贷款政策也不矛盾嘛!谁还有啥话说哩!杨国华受到集体智慧的启发,重新快活起来;不过他还不贸然答应这样做,还是说等县上研究以后再定。
就在这天晌午休会以后,杨国华回到他的办公室里,想着:他是不是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抓紧去同陶书记商量呢?快把这件事定下来,好研究农业社经营管理的其他问题。他正想着,突然陶书记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办公室里,惊慌不安地告诉他:
“糟了!糟了!黄堡区上来电话说灯塔社出了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