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家逸的一双闺女,还有小蝶的孩子一个个地抱了出去。小蝶将旗袍撩起来,打上了一个结,就跨出了车窗。秦世雄接住她的手,钻出了车去。昭如看见她的大腿在眼前晃了一下,心里一颤。到了自己,却捏住了裙子,死活不肯动了。秦世雄说,姥姥,快点吧。等会人多起来,更挪不动了。小蝶也急得一跺脚,大姐,命都悬在颈子上了,还讲什么授受不亲。昭如心一横,眼睛一闭,也跨出了车窗去。
待他们都站到了车下,才发觉身前身后,是望不到头的人群。刚从车上下来的,还在惶惶不安着。更多的,则是以一种机械的步伐慢慢行进。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与对话,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一个很小的孩子,光着身体,扯着大人褴褛的衣襟。他抬起头和昭如对视了一下,便低下头去,将肮脏的手指放进嘴里。
人群的力量,也推涌着昭如一家向前走。也有一些人坐在路边,多半是年迈的,或者身上看得见伤势。一个年轻人小声地呻·吟着。他小腿上的痈疽已经溃烂,发着紫污的颜色。一些苍蝇围着他呜呜地飞。他的身体战栗了一下,任由它们叮在伤口上。在某一处,人群停下来。他们看见一个妇人躺在地面上,面色灰黄,已经死去。然而,一个很小的婴孩却还趴在她的胸前,吮吸着已干瘪的乳··房,或许已经吮吸不到任何汁水。人们只是摇头,互相耳语唏嘘。就在这时,尸体的近旁,走过来两只野狗,它们试探着舔了一下那婴儿。婴儿动了一动。其中一只一口咬了上去,将婴儿拖走了,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一幕太突然,昭如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拉过身旁的笙哥儿,遮住他的眼睛。小蝶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男孩子,就让他看,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道。
再往前走,小蝶问身边的人,是从哪里来。那人说,我们是从牟县。前面是郑县的,死的人比我们还多。这沿着贾鲁河,一路上,人越走越少。小蝶转过脸看一眼昭如,低下头,好像自言自语说,看来是真的了。
昭如茫然看她。她便轻声说,听说中央下了命令,要在花园口炸黄河,挡住日本人。这些逃荒的,都是那一片来的。
昭如听了,捉住了小蝶的胳膊,有些激动。黄河决了口,老百姓怎么办,那还得死多少人。
小蝶似乎没有听见她说话,她想一想,终于停下了脚步,说,不能再往西去了,我们得回头。
没待小蝶解释,突然身后的人群拥了上来。他们被人群猛然挟裹着,往前踉跄地走。原来前面是有一个赈济的粥棚,乡民们争先恐后地拥挤过去。
昭如闻着令人窒息的汗味,觉得身体像被席卷一样。她微微弓着腰,尽力保护着身旁的笙哥儿,在推搡间无力地挣扎了许久,总算挤出了人群。她撩了一下额角纷乱的头发。这时候,看见小蝶也挤了出来,脸色煞白。她引长了颈子,向人潮中望去,目光焦灼。她大声喊着,芽子,芽子……那是她女儿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应。她回头看了昭如一眼,眼神是无望的惊恐。
昭如张了张嘴巴,正要说什么。小蝶已经奋力地拨开人群,将自己重又挤了进去。昭如看银色的旗袍闪动了一下,被灰扑扑的背景湮没了。她愣一愣神,感觉儿子的手,紧紧捉住了自己。家人三三两两地汇聚到了身边。同车的人,抱怨与咒骂的声音,渐渐稀薄,变得蚊嘤一样。她一动不动,看着那银色旗袍消失的地方。
待人群散去。她走向那个地方,左右张望。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小蝶,也没有看到小蝶的女儿。她颓然地退后一步,坐在了身边的一口皮箱上。老六家的小闺女,突然无缘由地哭起来。荣芝不耐烦地拍打孩子,说,你娘老子都还没死,哭什么。哭卢家的列祖列宗,可轮到你这个丫头子。
她用胳膊碰一下家逸,对昭如努努嘴,说,当家的,现时只有你来想个办法。西边被鬼子截了,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去。
家逸走到昭如跟前,说,嫂嫂,此地不宜久留。要不然,我们往南去,我们鹿县倒还算有门亲戚。大舅爷家,鬼子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过去。若是能快些,三四天便也到了。到了那边,我们再从长计议。
昭如看着他,眼里空得很。她说,我们现在走了,那娘儿俩天可怜见,真不知怎么办了。这才一会儿就都不知去处了。
荣芝干笑,嫂嫂,现在不是太平盛世。我们一个个的泥菩萨,自己尚不知道过不过得江去。萍水相逢一场,怕是得收收您的慈悲心。
这时候,远远过来一架牛车。秦世雄从车上下来,说将将拿粮食跟老乡换了这架车。如今现大洋是换不到东西了。老乡说,这自家养的老牛,不忍宰,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秦世雄对昭如说,姥姥,眼下要紧的是一家大小平安。行李多,有了辆车,路上就稳当些。
昭如仍然没有动。一只田鼠,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冒冒失失地跑到脚边上。昭如将脚收一收,站起身说,人总讲个仁义。
秦世雄叹口气,说,姥姥说的是。我跟老乡打听了,前面的五里地有个大兴庄,看这天色,少不了要在那过夜了。要不六爷先带着姥姥走。世雄在这再等上一个时辰,回头追上你们便是。
牛车在路上颠颠簸簸地走。这头牛是很老了,走起路来,听得见粗重的喘息声音。又瘦,背脊上突起了尖利的骨头。两片皮肉在肋间垂挂着,随着走动一摇一晃。
渐渐行到了人少的地方。一条土坷垃路,两边都是麦田。风吹过来,簌簌地响。满心满眼的波动,闻得见丰熟的麦香。因为地势的坎坷,牛走着,腿别楞一些,渐渐走偏了。
云嫂手里执着鞭子,在牛背上轻轻打一下。不忍用力似的,一点一点,将牛赶上了正途。
家逸便说,云嫂,看不出,你还是赶车的里手。云嫂低垂了头,轻轻说,六爷笑话了。我随太太在城里住得久,到底还是庄户人家,哪有不会赶车的理儿。这牛是俺们乡下人的衣食父母,驮物犁田,操劳一辈子,最后剩下一副骨架子。
昭如在后面,看她的身形比以往单薄了不少。许久也不听见云嫂说话了。原本是热火火的性子,家里忽然没了十三口人,按说铁打的人都塌了。云嫂哭了三天,病了一场,滴米不进。可一天夜里,颤巍巍地起来,给自己打了一碗疙瘩汤喝了下去。第二天,就又见她爽利利地在家里忙活。昭如让她多歇着些。她不听,不说话,只管连轴转地干活。昭如心里佩服,又心疼,也没有个办法。
这时候,黄昏的阳光,渐渐铺洒了过来。笼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一层金,好看得有些不真实。昭如便叫云嫂停下车,让牛也歇一歇。
云嫂就下了麦田,坐在田埂上。手里拔起两根麦秸,捋一捋,默默地动作着。渐渐地,嘴里就唱起了一支旋律。风又吹过来,吹得麦浪起伏,也将云嫂的歌声吹过来。昭如听了,心里也动一动。这首《绣荷包》是鲁地的姑娘们唱的歌,云嫂的声音,也还是甜美得很。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一绣一只船,船上张着帆,里面的意思情郎你去猜。二绣鸳鸯鸟,栖息在河边,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三绣南来雁,飞过千重山,你与我那情郎哥把呀把信传。郎是年轻汉,妹是花初开,收到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来。
文笙听她唱着,就走到她跟前,偎着她。云嫂将那麦秸,编成了一顶皇帝帽,戴在文笙的头上。她愣愣地看着文笙,喃喃地说,眼下我活着,还盼个啥,还图个啥?就想着咱笙哥儿快点儿长起来,往后能有个大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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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就将文笙搂在怀里头,脸紧紧贴着这孩子的脸。文笙感到有一道滚热的水,从云嫂的眼角里流出来,又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淌到下巴上了。
到了大兴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可进了村子,到处是黑黢黢的。敲了几家的门,只是听到狗吠的声音,也没有人应。一家子人就赶着车,在村子里转悠。眼见着黑得要瞧不见道了,才看见一个人家有隐隐的灯火泄出来。
昭如去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个老人,将他们迎进来。进了屋子,才看老人须发皆白,身体却挺得笔直,是个硬朗朗的样子。家逸便作一作揖,说,老人家,叨扰了。老人说,哪里,要说我一个人也闷得慌。说完便大笑,笑声如同洪钟,中气十足。
老人说,看各位的模样,都是贵客。我这里只有粗茶淡饭。说完拿出一箩山芋,稍稍淘洗一下,放在蒸笼里。又在墙角里拎出一只斑斓的大鸟,说,你们算有口福,今儿清早打了一只山鸡,等会儿一并炖了下酒。
昭如看这屋里的陈设,十分简朴,倒也归置得干干净净。老人的短衫,缀着补丁,也洗得发白了。墙上挂着一把猎枪,几张兽皮,还有些不知名的工具。空气中有淡淡的腥膻味,却并不难闻。老人麻利利地起火,就着锅灶收拾那只山鸡,云嫂便帮他打下手。昭如问,老人家,这家里只您一个人?
老人没抬头,又笑一笑,说,可不,漫说是家里,这整个村子,怕现时也只我一个人住。
家逸说,这其他人,都去了哪里。我们在村里兜了这大半天,确也没有见上一个。也真是奇了。
老人说,哪里去了?都跑了。说小日本快来了,都来不及地躲。有钱的,便躲得远些,出了县城去。没钱的,就往后山上跑。山坳里头,搭上个堰屋,十天半个月不回来。经常露一脸,看鬼子来没来。
荣芝就有些发慌,说,这地方,也不稳当啊。他们都跑了,你怎么不走。
老人就哈哈一笑说,我走了,你们这一来,倒是找谁去。前年老伴儿死了,我得看着这个家。我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到山西去了。俩小子几年没见着了,一个人了国民党,一个投了共产党。我是个粗人,不管这党那党,就知道都是打鬼子的。儿子去打鬼子,我做老子的,倒躲起鬼子来,像个什么话。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脸上都有些发烫。家逸就打着哈哈说,老人家的精神头这么好,今年高寿啊。
老人说,七十六咯。都说七十三,阎王不请自己去。我这条老命硬得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躲什么,逃什么。小日本要是真来了,我一枪撂一个够本儿,撂两个赚一个。
他举起饭勺,对着笙哥儿,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嘴里发出啪的一声响。一屋子的人,心里都觉得松快了许多。
炖野鸡的香味从锅里蹿出来,丝线似的,在每个人身边缠绕。大大小小,都才发现已经饥得发慌。这时候,却听门又响了。进来的是秦世雄,说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看村里一片漆黑,心里想着可坏了。瞧见这光亮,才松下口气。
昭如看他一脸的灰暗,知道小蝶母女到底没寻着,眼光也黯然下来。老人听了来历,便说,这世道,处处都是乱离人。一家子还在一起,已经是造化了,可喜可贺才对。
说完,就走到了床跟前,弓下腰,一使力,抱出一个黑陶坛子,说,兄弟,看你样子是个爽气人。这是我自家酿的酒,老高粱底子,后劲儿可大。今儿你得陪我喝上一杯。一醉千坎过。
他倒满了两大碗。正要举起来,却看见笙哥儿低下头,呼啦就着碗喝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昭如一见不好,赶紧上前制止。老人却拦住她,说,太太,这位小兄弟喝上这一口,是个汉儿。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我们家俩小子,不喝我还要逼他们喝。我再去拿上一只碗,这屋里的爷们儿,不论老少,一醉方休。
天快亮的时候,卢家人向老人道别。文笙的酒劲还未醒过来。秦世雄将他扛在肩膀上,对老人抱一抱拳,说,后会有期。老人回礼,好,我备好了酒水等着你。临走的时候,家逸在锅灶上放了三块现大洋。
还没到村口,听见后面嗒嗒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回过头,正看见老人翻身下马。老人从怀里掏出大洋,塞到家逸手中,厉声说,这位兄弟。事这么做,你有你的对,是为了两不拖欠。可眼下这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一晚上的缘分,就值这么多?你合该是在寒碜我。
不等家逸说些歉疚的话,他早已上马,一蹬马肚子,飞奔而去。众人愣愣地看他的身影,一点点地小了,消失在了灰扑扑的树林子里头。这才醒过来,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