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一路上,算是风尘仆仆。路上见的听的,多半也不是好的消息。每到一处,不等他们开口,当地人倒都向他们探问外面的时事。便知一片人心惶惶。因为地形不熟悉,只是一径向南走。走不通了,又时时要走回头路。再加上天气炎热,也消磨人的心志与体力。奔波间吃得潦草。家逸的两个女孩子,小的中了暑气,呕了不停。大些的那个,这时竟来了初潮,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一日到了苏鲁边界的长清县。荣芝便说,这赶得也紧了,不知何时能到鹿县。怕是到了地方,半条命也没了。不如先停一停,将息一两日。
昭如说,也好。
半日后,进入了一个村落,看得出是个富庶的地方。一道青山,三面环抱。村口的荷塘,荷花开得正艳。莲叶也是挤挤挨挨,接天连碧,颇有江南风致。家逸便说,走了这许多天,总算来到了一个好地方。这时候见一个老乡过来,忙与他打听。才晓得当地有个卢姓的士绅。家逸说,这可总是苦尽甘来。此地居然还有个本家。
他便对老乡说,宝地看上去,有龙脉之象,风水不同凡响啊。
老乡也笑道,皇帝虽没一个,出过的宰相却数不清楚,你倒说好不好?以前还要好,现时不同往日咯。
说完摇摇头,扛着锄头把,慢慢地走了。
经人指引,一行人到了卢家门口。深宅大院,便知道是当地的大户。可围墙四角却各起了一座圆形的碉楼,像是城堡。有些突兀,与这院落的堂皇多少不称。
应门的仆从,是个爽净的小伙子。进门,即有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问起来历,对方听了有些喜出望外似的,一拱手道,在下卢清泉,有失远迎。
前厅里头,端坐着一个老太太。众人见她一身华服,头顶上戴着织锦的束发,上面镶着一块通透的祖母绿。走近了,才看清楚满面的皱纹,已是很老了。或许因为老,身形就显得格外的小。一只眼睛里,是雪白的障翳;另一只眼睛,打量着他们,目光却鹰隼似的。
卢清泉便搀扶着她下来,一边说,娘,这是从襄城来的本家。
卢老太太一步一颤地走到他们跟前,说,襄城?距长清有二百多里。是本家,也是远客,老身恐照顾不周。
昭如听她乡音浓重,吐字却掷地有声,便知是这大宅里的当家人。她抬头,看中堂是一幅“麻姑献寿”,色彩十分的喜庆艳丽。两旁的联对,却笔路清新,是锋棱超逸的行草。待细细端详,脱口而出,倪鸿宝。
老太太便微笑,说,这位夫人,认得舍下的好东西,必是有家学的。
昭如便欠一欠身,晚辈造次了。我一介妇人,翰墨笔意粗通一二。“刺菱翻筋斗”的落款,最是仿不得。
老太太很欣喜,说,我卢家的媳妇儿,理应如此。好玩意儿搁在这乡野的地方,便是酒香巷深,得有明眼人来识。
经这一层,两下自然融洽亲近了许多。问起渊源,更是让人瞠目。原来这家人,祖上是范阳卢氏。东汉末年平定黄巾起家。南北朝已是一流氏族。再至于唐,门第鼎盛,有所谓“七姓十家”之说,入相者多至八人。昭如便想起村口那老乡的话,原以为是海口,此时才知并非虚妄之辞。
家逸便又说起了风水,家道兴旺,必有堪舆之功。
卢清泉说,这五峰山,虽不及五岳,但自有一脉灵秀。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是如今,唉。
见他欲言又止,便也不好继续问什么。
当晚,这家人是拿出了款待的派头。都是鲁地的菜肴,不论精疏,皆是大碗大盏。觥筹交错间,都觉得好不尽兴。家逸微醺,端着一碗酒敬卢清泉,说,大哥,在外头奔波了这许多日,嘴里淡出了鸟来。最喜欢的,便是这大开大阖的“水浒”吃法。
听到他这样说,卢清泉的眼神木了一下,但很快收敛了神情,尽力招呼他们。
夜里头,睡得很熟。昭如一觉醒来,看见有个身影,依窗坐着。是姐姐昭德,眼睛远远地向外头张望。昭如叹一口气,拿起衣服给姐姐披上。正要哄她去床上睡觉,眼光一扫,却看见外面的碉楼上,灯火通明。楼上各有一个人,笔直地站着,好像在站岗守夜。这情形,以往在督办府住着的时候,并不陌生。可如今在这村落里,看着煞有介事,却有些不明所以。
第二天清早,蒙咙间,外头传来尖厉的口哨声。昭如一阵心悸,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襄城,拉起了空袭警报。好歹回过神,听见有个鲁直的男声在报口令。望出去,才看见是一队士兵在操练。仔细看清楚,又不是士兵,都穿着家常的布衣。那喊口令的,正是昨天为他们应门的小伙子。声音响亮严正,风姿并不输于军人。她收拾停当,出了门。看见卢老太太正拄着拐杖,望着这些人。旁边是卢清泉陪着。这时候屋檐上滴下一滴夜露,恰打到她的脸上,一个激灵,人也醒过来了。
她走过去,跟老太太问了安。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老夫人,我想斗胆问一句,府上训练家仆,可是为防日本人。
老太太叹一口气,说,日本人若真来了,可是这几个人能防得住的。我这是为了防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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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如听了一惊,说,这村落里看上去景象昌平,怎么竟然还有土匪。
卢老太太目光落在远处,轻轻说,大世道乱了,一个小地方,自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再好再昌平,毕竟不是世外桃源。
昭如也望向那烟雾缭绕的五峰山,听老太太细细地讲起来。原来这熙靖村,闹土匪不是一日两日了。大约一年前,也不知哪里来的部队,一个营在这五峰山上落了草。因为山势险峻,形匿自如。这伙子人又善于游击,一时间见首不见尾。地方上剿了几次,都无果而终。开始只是偶尔打家劫舍,后来势力大起来了,竟然明目张胆地抢起了大户来。甚至村里有两户殷实人家被劫了“肉票”,一家交火时死了不少人;一家的闺女,生生给劫到山上糟蹋了。待赎了回来,已经不成人形,第二日就投了井。这卢家受觊觎也很有一段日子。经常见了土匪的探子在附近转悠,等着时机乘虚而人。
老太太说,我是没办法,打嘉庆年起了这幢宅子,谁愿意在祖宗的宅基上动土。你瞅瞅这屋后,今年初,深挖了地窖。将粮仓里的粮食,都搬了进去。到时闹得厉害了,少不得将人也躲进去。
昭如说,您老也宽心。我看您训练的这些青年人,是很可抵挡的。
卢老太太便拍拍她的手,指着喊口令的小伙子说,李玄是我从蒙阴县请来的武师,别看着年轻,可是个练家子。我就指望这孩子了。说罢又叹息一声,喃喃道,你说这是什么时世,鬼子还没有来,中国人倒先要防起了中国人。
也是本家的缘故,这一天下来,昭如一家与卢家人彼此都熟识了。小孩子更是打成了一片。卢清泉的儿子卢真,十五岁,随了李玄在前院里习武。这是个胖大的少年,一招一式,便都做得颇为吃力。笙哥儿在旁边,先是看着,看着看着便自己比画起来。一套拳法教下来,李玄叫卢真跟他打一遍。卢真便跟着他打,姿势动作,无不中规中矩。打完下来,气喘吁吁,连连说,师傅,练了这一个晌午,也该要歇歇了。说完一屁股就在青石台阶上坐下来。李玄便摇摇头。
秦世雄在旁瞧了,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上一磕,大笑道,卢家少爷,这套螳螂拳,我虽不会打,却在旁边瞧出了个究竟。这拳刚柔相济,动作引而不发,是赢在了一个气势上。你想想,螳臂何以挡车,这是个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要拿出十分勇气,对手的胆子,先就泄了一半。
李玄听了,却不服气,说,大哥,照你这么说,我教的倒是个吓唬人的拳法。
秦世雄刚要说话,却看李玄的目光游到一边去。文笙在墙角边上,正将刚才那套拳打了下来。小小的身子,移步腾挪,竟行云流水一般。李玄愣愣地看着,口中喃喃,顺步倩长……摇步人手、缠封双掌……翻身疾人、韩通通背。一番下来,不差分毫。
待他收势,李玄禁不住叫上一声“好”。他有些兴奋地对秦世雄说,你们家这哥儿,可有武学底子?怎会灵到这个地步,教了我家少爷两个时辰。他只看了两遍,招式倒好像黏到了身上。
昭如在一旁瞅见了,心里也大为惊异,嘴里却淡淡道,我这儿子,照虎画猫罢了。要说放起风筝,就是个里手,旁的恐怕难成气候。
这时候,却见一个家仆上前耳语。卢清泉听后,脸色一变,急招了李玄过来,交代了一番。李玄便也匆忙下去了。
卢清泉将昭如让到一边,说,夫人,虽是情难,舍下恐再留不得诸位了。将将收到了消息,五峰山上土匪今夜里要下山来,怕是少不得要战上一场。无谓连累了你们,跟着提心吊胆。我就叫李玄速速护送了你们出去。
听他说着,就听到远处传来枪响的声音。卢清泉急忙催促了他们收拾东西,让底下人备马去。待与卢老太太道别,老太太拍拍昭如的手,又使劲单击。一只眼睛看着她,目光如炬,说,媳妇儿,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临走,卢清泉拿出一支火枪,递给秦世雄,说,大兄弟,我本家人就托付给你了。秦世雄使劲一点头,将火枪背上了身。卢清泉想一想,又从身边人腰间拔出一柄驳壳枪,也掖在秦世雄身上,说,保重。
一家人便从后门出去,上了车。李玄在后面策马护送,足足走了十里,这才停下来。李玄一抱拳说,各位,再往前五里,便是荣兴县境。路上着紧些,天黑前赶得及进城。恕不远送,就此别过。
说完,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众人愣愣看着。荣芝嘟囔说,这把咱们丢在了半道上,算是怎么回事。
昭如听了,叹一口气,那家里的情形,也是火烧火燎,等着他呢。这家人的厚道,咱们得一直记着。
车往前走着,天暗沉下来,满布了苍黑的云。没一会儿工夫,竟然落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雨点鸽子蛋似的,噼里啪啦打在车上。渐渐像帘幕一样,遮蔽了天地。路也泥泞起来,马一走一滑,任鞭子落下去,也不肯挪步了。
秦世雄往外头看去,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了房屋的轮廓。他就下了车,冒雨牵着马往前走。这好不容易走到了跟前,原来是一座破庙。门也塌掉了半边,应该是好久没有香火了。秦世雄就说,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我们索性进去躲一躲吧。
一行人就进了庙,寻了个干爽些的地方坐下。秦世雄使劲地拧着湿漉漉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昭如从包袱里找出一条毛巾给他。这时候,天上一道闪电,将庙里照了个亮堂。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家逸的两个闺女,吓得直往娘怀里偎。荣芝安抚着她们,一边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说好在这庙里有个观音大士看护着,总让人心定了些。昭如便回过神,想对那观音拜上一拜。只见那水月观音,衣袂翩然。再一抬头,面容却已经给风蚀得斑斑驳驳,看不清了。
秦世雄左右找了半天,竟搜罗到了一些劈柴,就蹲下身子,生起了火。火点起来,人都亮堂了些。他把湿衣服在火上慢慢地烤,嘴里念叨,这时节,什么如来观音,都不如这一把火来得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