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某些时候,他也的确像个大人。比如抬担架等粗重的话,他几乎可以当成两个人用。当他使力的时候,胳膊上鼓起一块腱子肉,嘴角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担架不小心倾斜了一下,他便对躺在上面的人,吐一下舌头。
有一个人,十分欢喜他,称他为“小洋鬼子”。这个人是云嫂。云嫂是个喜热闹的性格。这孩子的没心没肺,点燃了她心里的某些东西。对文笙,她是疼惜。然而对雅各布,她有一种由衷的欣赏与喜爱。她表达喜欢的方式,也很直接。在厨房里帮忙,她会用面包粉蒸出很白的馒头,每次总是蒸一个最大的,留给雅各布。她喜欢看雅各布狼吞虎咽地吃。有时因此想到自己的儿子,她心里会灰一下。但很快,又会被雅各布一个不咸不淡的笑话逗乐。她看着他亚麻色的头发,轻轻叹一口气,说,只瞅这股子吃饭的气力,像足俺们山东的孩子。她对昭如谈起雅各布,用很笃定的口气,你们都不懂这小子。他是皮一些,可你们都没看出来,他将来会是个汉儿。越是天下乱糟糟的时候,越是不当一回事。该吃的吃,该玩的玩。那个谁,赵王李元霸可不就是这样吗?
云嫂最近开口闭口都是她野路子的《隋唐演义》。昭如在心里想,她说的是举重若轻的意思。这时候的昭如,身体也好了很多,会到前院里去走走,晒一晒。她就看见秦世雄在太阳地里玩石锁。一卯劲,扔了老高,然后一反身,稳稳地接住。旁人就有叫好的。雅各布不服气,也去拎石锁。拎起来,脸已经胀得通红。身体再健硕,到底是个孩子,中气总是差了一股。手一沉,石锁落在了地上。秦世雄哈哈一乐,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得多吃,还是瘦。他不耐烦地拨开这只粗重的手,口里嘟囔,瘦归瘦,筋骨肉。
他看到昭如,走过去对她说,我知道,你是卢文笙的娘。他鞠了一个躬,态度很恭敬。这倒让昭如意外起来。
他说,我听云嫂说,你的祖宗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
昭如说,你喜欢读书吗?
雅各布嘿嘿一乐,说,我最讨厌读书。不过我很服气读书人,米歇尔神父也是个读书人。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可是我这里,什么都装得进,就是装不进字。
昭如觉得他的声音已经很厚实。她望着这张稚气尚存的脸,心里想,这些西人,都是早早地有了大人的相,心却还是孩子的。
这天下午,昭如靠在床上看着文笙练字,临《郑文公碑》。在她看来,这个年纪临北碑,写得好不好在其次,笔由心走,只望他性格能因此雄强些。文笙老老实实的,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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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写着,“当”地一声,是什么打在窗棂上了。往外看过去,雅各布对他招一下手。文笙回身望母亲。昭如半阖了眼睛,对他说,也写累了,玩会儿去吧。别跟他爬高上低。
文笙便走出去。雅各布对他挤挤眼睛,从背后抽出手。
他手里拎着一只风筝,是只“蓝锅盖底”。文笙看了看,手工很糙,绘得也是粗枝大叶。
听你娘说,你很会放风筝。我倒正要个师傅。雅各布眼里闪一闪。
文笙接过来,迎着风抖几下,又捏起拳头,将风筝的大骨在手背上停一停。然后摇摇头说,你这一只,次得很。
雅各布倒不恼,欢快地说,看来,你还真是个行家。这阵子,能弄来这么个东西不错了。你先将就着吧。
文笙说,嗯,在哪儿放。
来了医院这么久,文笙第一次站在青晏山上。
耳畔的风声,有些凛冽起来。
他登上了一块岩石,岚气袭衣,忽然间觉得肃穆。站在如此高的地方,襄城尽收眼底。他想,他在这个灰扑扑的城里生活了许多年,还要再继续生活下去。他辨认着他走过的街道,寻找着思贤街,和四声坊的位置。可是,这些地方,此时都变得太小,成了这个方正的城中的点和线。他努力地望,希望能找到一两个标志性的建筑,然后去确定位置。他终于望见了钟鼓楼。六角形的尖顶,连同暗绿色的琉璃瓦。它占据了这个城市的中心,即使看不见,一朝一暮,那声响远远地散发开去。襄城人的晨昏,便有了一个刻度。然而此时,一晃眼,它也被灰色的背景吞没了。
看什么呢?雅各布问他。
他说,我想找到我的家。
雅各布说,你许久没有去城里了吧?
文笙拈起风筝。他在风中举起食指,知道了风向,便将风筝的顶线扬一下,轻轻地提拉。那风筝先是在风中翻转,浮起来,又沉下去。文笙只管耐心重复着动作,手指间时而紧一紧线。倏然,彷佛一个抖擞,“蓝锅盖底”有了精神,正了身子飘扬起来。山里风大,转眼,越飞越高。文笙不紧不慢地放线,待那风筝稳稳地停在空中了,才撒了线轴。一时没有了束缚,趁着猛烈的风势,风筝一忽悠冲上了云端。一只老鹰斜刺过来,围着风筝绕了一圈,又一圈。文笙抬起胳膊,手腕子稍稍一抖,那风筝也似活了过来,与那大鸟上下翻飞。老鹰终究振翅飞走了,慢慢成了一个黑点。线放得差不多了,文笙将线轴用一块大石头压在地上,由风筝自己随风势飘荡。
真有你的。这只风筝我死活放不上去。雅各布躺在坡地上,看着天空,对他翘一下大拇指。
文笙也坐下来,说,放风筝,其实就是顺势而为,总不能拧着它的性子。
雅各布笑一笑说,可你到底还是用条线牵住了它。说顺着它,却又跑不得。
文笙被他说得一愣,轻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线就是风筝的规矩。
雅各布便拉他一并躺下。两个少年看空中万般流云变化。那风筝时而盘旋,时而上下,看上去倒是自在得很。雅各布嘴里衔着一根枯草,不清不楚地说,我生平最怕规矩。
文笙感觉坡地上有些湿冷的气息,正穿过了衣服,渗透过来。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说,教堂里一定有很多的规矩。
雅各布侧过脸看一下他,说,他们管不着我。我吊儿郎当惯了,他们想管又管不了,就不管了。
雅各布瞇起眼睛,轻轻地嚼了嚼嘴里的草,说,见过。但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他和我妈妈一起死了。
文笙神色一动,不由露出些意外来。雅各布哈哈一乐说,叶师娘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她的年纪够做我嫲嫲了。我也是记事后才知道,我的父母是英国来的传教士。他们在中国生下了我,然后去了加尔各答,在孟买染上了瘟疫。两个人都死了。
所以,我是个孤儿。雅各布说这些时,脸上并没有哀伤的痕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叶师娘说,我的爸妈都是黑头发。
我爸爸可不是个书呆子,他是个探险家。他一个人去过东非大峡谷,亚马逊雨林,还有西藏,见过达赖喇嘛。他是在西双版纳认识了我妈妈。我听说,他的食量很大。天晓得,看来我骨子里,就是个老粗。我并不喜欢待在教堂里,对我来说,那里太闷了。
这时候,突然变了风向。风筝在天空中急速地回旋。文笙赶紧站起来,开始收线。山风猛烈起来,绷紧的线拉扯着他,轴线的动作有些艰难。文笙被风吹得眼睛发痛,不禁闭了一下。忽然,觉得指间一松。
线断了。雅各布手中正拿着随身的小刀。他们对视了一下,然后遥遥地向天上望去。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点,不见了。
黄昏的时候,昭如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文笙回来了,便轻轻应了一声。
人进来了,却是秦世雄的声音,姥姥,找到了。
昭如心里一动,忙睁开了眼睛。
秦世雄手中,捧着一只红木匣子。通体雕花,宝莲祥云。匣子上沾了新鲜的泥土。
离开襄城的时候,昭如叫他将这匣子藏到锅厂里。 后院有一个废弃的花厅,秦世雄想,这破落的地方该没人走动。就在青砖墙里掏了一个洞,密密地封好了。谁知道日本人的一颗炸弹,正落在锅厂。花厅的整堵墙便都塌了。他昨夜里头摸黑回去,在断瓦残垣里头翻找。如今黄昏才回来,可见是费了许多功夫。
昭如拭去匣子上的泥土。
她想起姐姐的话,我不在了,你再打开它。
她的眼底激荡了一下,忍住。心里却阵阵发堵。终于克服了这一切,打开了匣子。匣子里覆盖了一层紫色的丝绒。她感到自己的手轻微地抖动,掀起了这织物的一角。丝绒底下,整齐地码了一排金条。五两的“大黄鱼”,在这黯淡的室内,压抑地发着光。
其中一只黄鱼,裹着一张短笺。上面是昭德的字迹。字里行间,瘦骨铮铮。那纸上写着:一身零丁,入土为安。
她没留神泪水次第落下来,将那短笺打湿。字迹循着宣纸的纹路洇开来,轮廓忽然柔软了许多。
昭如想起姐姐将匣子交付自己时的神情。彼时彼境,昭德已了然于心,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
昭如的记忆,再次被那火的烈焰灼烧了一下。她想起在罗熙山下,葬了姐姐的衣服。其中一件青缎的长衫。那衫子的袖口,磨得有些发毛。在天津时,她为姐姐绣上了一株墨梅。姐姐说,绣得好。香自苦寒。往后看到了,活着也有了气力。
想到这里,她心里便椎心地痛。不禁抚住胸口,将那匣子阖上了。
这时候,文笙回来了,见母亲眼神间,竟没有一丝生气。昭如望着他,只是倚着床坐下,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