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代我们解释一下,说我们推测这封信送到我们这儿来,是料想我们知道该往哪儿转寄,它已经在这里放了些时候了?”
“我会这么做的。你是从这儿动身去巴黎吗?”
“八点从这儿动身。”
“我还要回来送你。”
达奈怀着对自己、对斯揣沃和大多数人都很不自在的心情,尽快走进了圣殿区的一个寂静处所,拆开了信,读了起来。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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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这封信,达奈心中隐约的不安一跃而为活生生的现实。一个老仆人,又是一个好仆人,犯罪只是由于对他本人和他家族忠心耿耿,这个老仆人当前陷入的危急处境,使他有如当面受到谴责,因此他在圣殿区内踯躅,考虑该怎么办的时候,几乎完全把脸背着过往行人。
他清楚地知道,他对于促成那个古老世家种种劣迹恶名登峰造极的行径深恶痛绝,他对他叔叔愤恨怀疑,他的良心对于人们期望他去支撑的那座行将崩溃的大厦抱有反感,但是他过去做得不够彻底。他清楚地知道,他爱露茜,因而他放弃了他的社会地位,尽管他自己内心对此早有考虑,却做得过于匆忙,有欠周全。他知道,他本应按部就班订出计划,监督执行,他本打算这样做,可是却从未实行。
他自己做主在英国成家获得了幸福,他必须始终积极工作,岁月如流,种种变化和困扰接踵而来,迅速得甚至于上星期还没考虑成熟的计划,就给本星期的事态打消了,而下星期的事态又使一切必须重新开始;他清楚地知道,在这种种环境的压力下,他屈服了——不是没有惴惴不安,而是没有持续不断、日积月累地抵制。就这样,他眼睁睁地守候着行动的时机,可是它们都流逝挣扎着随时光而去,而贵族却成群结队地沿着大道和小路从法国逃来,他们的财产正处于没收和毁坏的过程之中,而且他们的姓名也正在消失,这些他本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同样,法国随便哪个会以这些罪名对他提出控告的新政权,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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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没有压迫过任何人,他没有关押过任何人;他不但从来就没有暴敛横征过他应得的款项,而且自愿放弃了它们,自己投身于一个对他没有任何宠惠的世界,赢得了自己的栖身之地,挣得了自己的面包。加贝尔先生按照他的书面指示掌管这份败落而又复杂的产业,宽待众人,把那儿所能给的一点点东西都给他们——比如,在冬天给他们一些厉害的债主们没拿光的燃料,夏天,给他们一些从同样的铁腕中节省出来的产品——而且为他自己的安全起见,加贝尔无疑已经把这些事向法庭申诉并取得证词,所以现在这些事是不会不清楚的。
夏尔·达奈逐渐下了决心,要不计后果,自己到巴黎去一趟。
是的。就像那古老故事中的水手一样,迅风和急流把他逐入那具有魔力的磁石吸力范围之中,这磁石正在把他吸过去,而他则非去不可。他思想中浮现的每一件事都越来越迅速,越来越坚定地把他冲向那具有可怕吸力的地方去。他心中一直隐约感到不安,在他自己的那个不幸的国家,种种罪恶手段正用来达到种种罪恶目的,而他这样一个并非不知道自己强似他们的人,却未在那儿尽力做些事情制止流血,伸张慈悲和人道。他怀着这种一半已经受到压抑、一半仍在对他责难的不安心情,将他自己与那位责任感如此强烈的无畏长者做了尖锐对比,这一比就使他自己相形见绌,接踵而来的则是那伙大人刺痛他的那些讪笑,还有斯揣沃出于宿怨而发的那种粗鄙不堪、刻薄恶毒的嘲讽,此外还有加贝尔的来信——一个生命危在旦夕的无辜囚徒向他乞求正义、恩典和名誉的呼吁。
他下定了决心。他一定得到巴黎去一趟。
是的,那块磁礁正在吸引他,他只能不停地驶上前去,直到撞个粉碎。他并不知道有什么磁石,他几乎看不见任何危险。他怀着良好意图,做了他已经做的那些事,尽管他做得还不彻底,但这种意图却使他觉得,在他现身表白的时候,法国会以感激之情承认他的这种善意。于是那乐善好施的美好情景,众多善良的人常常见到的那种充满乐观的海市蜃楼,就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甚至在幻想中看到,他自己在运用某种影响,左右这场发展得如此狂猛可怕、势不可当的大革命。
他怀着既定决心走来走去,他觉得,决不能让露茜或是她父亲在他离开以前知道此事。应该让露茜免受离别之苦;而她的父亲本来就总是连想都不愿想一下过去那个危险的地方,所以只能让他在这一步骤已经采取之后才知悉这一步骤,而不是在它悬而未决、犹豫不定的时候。他一直痛切感到,要竭力避免触发她父亲头脑中过去与法国有关的联想,因此究竟他这种未将事情贯彻到底的情况,与她父亲有多大关系,他自己也未深加探讨。不过,这种情况也已经对他的生活道路发生了影响。
他踱来踱去,思绪万千,直到该回台鲁森银行去和劳瑞先生告别的时候。只要他一到巴黎,他就会立刻去见这位老朋友,但是他的打算,此时却一句也不能提。
套好几匹驿马的车,已经在银行门口准备停当。杰瑞也已足登长靴,装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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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带,而且欣然愿为,”劳瑞先生说,“只要没有危险。”
“根本没有。不过口信是带给一个在修道院监狱坐牢的人的。”
“他叫什么?”劳瑞先生手中拿着打开的小记事本问。
“加贝尔。”
“加贝尔。那么给这个坐牢的可怜人加贝尔捎什么口信呢?”
“简单一句话:‘他已经收到信,就来。’”
“提到时间吗?”
“他将在明天夜里启程。”
“要说是什么人吗?”
“不用。”
他帮助劳瑞先生裹上很多层上衣和大氅,跟他一道从这家老银行的温暖屋里走到雾蒙蒙的弗利特街上。“问候露茜和小露茜,”劳瑞先生分手的时候说,“好好照料他们,等我回来。”夏尔·达奈摇着头,含含糊糊地微笑着,马车隆隆而去。
那天夜里——那是八月十四日——他久久未睡,写了两封感情炽烈的信。一封是给露茜的,说明他赶赴巴黎是义不容辞的,而且详细地对她历数了种种理由,并说他具有信心,他在那边不会有任何危险;另一封是给大夫的,托他照看露茜和他们可爱的孩子,同时也以种种极其有力的保证,详细论述了同一个问题。对他们两人他都写到,他一到达巴黎就会立即给他们写信,证明他安然无恙。
这是难熬的一天。他整整一天都和他们待在一起,却第一次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有了保留。要把一桩出自好意的骗局布置得使他们深信不疑,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他曾一度动摇,想向她吐露真情,因为做一件事而没有她安详从容的帮助,使他感到别扭;但他怀着切切深情看到他妻子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忙忙碌碌的样子,便下定决心不告诉她那件迫在眉睫的事了。白天很快过去了。傍晚时分,他拥抱了她,还有那与她不相上下一样亲爱的同名小宝贝,装作他不久就会回转的样子(他假装有个约会要出去,而且早已私下里准备好了一手提箱衣物),于是他走进那阴沉沉的大街上阴沉沉的雾气中,而他的心情则更加阴沉。
此时,那无形的力量正在迅速将他吸引过去,而且所有的潮流和风也都径直向那边猛冲猛刮。他把信交给一个可靠的脚夫,嘱咐他在午夜前半小时送到,不得早送;又雇了一匹去多佛的马,然后就登上旅程。“凭借对上帝、正义、慷慨,以及你高贵姓氏之荣誉的热爱!”这是那可怜囚犯的呼声。在他将世上亲爱的一切全都撇下,向着那磁礁飘去的时候,就是这呼声使他那颗渐渐沉下去的心增添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