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六、三颗人心各不相同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22:4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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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忽然轻声说道:“孚比斯,我们三个月后就要结婚了,您要发誓:除我之外,您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我向您发誓,美丽的安琪儿!”孚比斯答道,为使百合花深信不疑,他不仅嗓音极为诚恳,而且眼神里燃烧着欲情。此刻他自己大概也信以为真了。

这当儿,好妈妈一看小两口亲热到这般地步,大为高兴,就走出去,料理什么家务琐事去了。孚比斯发现别无他人在场,胆子更壮,这情场老手脑子里顿时产生了种种十分古怪的念头。百合花爱他,他是她的未婚夫,这会儿只有他们俩,旧情未免觉醒,虽然并不来得个新鲜,却冲动得要命,把自己的盘中餐提前吃一点反正不是什么大罪过。很难肯定他那个头脑里是不是这样胡思乱想,总之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百合花忽然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她四处张望,没有看见妈妈。

“上帝呀!”她面红耳赤,惊慌异常,叫道,“好热呀!”

孚比斯说:“真的,我想快到中午了吧。太阳照得真讨厌,把窗帘放下来就好了。”

“不要,不要!”可怜的小姑娘喊道,“相反,我需要空气。”

仿佛一头母鹿感觉到猎犬的鼻息,她站起来,跑到窗口,推开长窗,冲到阳台上去了。

孚比斯好生发恼,也只好跟着她去。

阳台下面圣母院广场,我们知道,此刻是一种奇特的阴惨惨的景象,一下子就使胆怯的百合花的惊恐改变了性质。

许许多多的人,连附近各条街道都塞满了,广场本身更是人山人海。前庭周围齐肘高的矮墙,要不是二百二什长和火铳手站成厚厚的人墙予以加固,而且手执火铳的话,根本挡不住,无法使广场不被人冲进去。幸亏戈矛弓弩林立,前庭才是空荡荡的。入口由一队佩戴主教纹章的戟兵(37)把守。主教堂的几道宽阔大门紧闭,与广场四周无数窗户洞开——甚至山墙上的小窗子也开着——恰成对比。从那些窗口,可以看见成千上万观众,一个个脑袋挤在一块,差不多就跟炮兵仓库里一堆堆炮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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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的浮面是灰蒙蒙的,肮脏而混浊。人们所等待的奇景异色,想必是足以触发和唤起民众内心中最龌龊的情感。任何丑恶,也比不上这千万土色帽子攒动、千万泥污头发蠕动所发出的响声。人群中笑声不绝,盖过了叫嚣。女人甚至多过男人。

不时有一声尖叫,颤动着,刺透这一切嗡嗡营营之声。

…………

“喂!马伊埃·巴利弗尔!是在这儿吊她么?”

“笨蛋!是在这儿请罪,只穿内衣哩!好上帝将把拉丁话啐到她脸上!一向是在这儿的,是中午。你要看绞刑的话,得去河滩。”

“看完这就去。”

…………

“布康勃里太太,您说,她当真拒绝忏悔师?”

“好像是吧,贝歇尼太太。”

“真是的,她那个异教徒!”

…………

“先生,习惯是这样的。由司法宫的典吏把歹徒判决后,如果是在俗的,交给巴黎府尹,如果是教士,交给主教法庭,去处决。”

“谢谢您,先生。”

…………

百合花说:“啊,我的上帝!可怜的人!”

这样一想,她扫视人群的目光就充满了痛苦。卫队长心里装的是她,哪里顾得上那破衣烂衫的一大堆观众,这时他正从背后满怀爱欲地搓揉她的腰肢。她回过身来,笑着,乞求:

“做做好事,放开我,孚比斯!妈妈要是进来,会看见您的手的!”

恰在这时,圣母院的大钟敲响中午十二时。人群中间响起了一阵满意的嘀咕声。第十二响几乎还没有打完,一个个的脑袋就像风推波涛一般掀动起来,街道上、窗子上、屋顶上,一阵巨大喧嚷:“来了,来了!”

百合花两手捂住眼睛,不想去看。

孚比斯对她说:“美人儿,进去,好不好?”

“不,”她回答。因为害怕而蒙住的眼睛,又由于好奇而露了出来。

在死囚车里坐着一位姑娘,双臂反剪,身旁没有教士。她只穿着内衣,长长的黑发披散在几乎裸露的胸前和肩上——当时的风俗是到了绞刑台下才剪掉头发。

透过这黑玉般乌黑闪亮的波浪状秀发,可以看见扭曲着、绞结着有一根灰色的粗绳索,粗暴地蹂躏着可怜姑娘的纤弱锁骨,缠绕着她那美丽的颈脖,好像一条蚯蚓爬在鲜花上。这根绳索下面闪烁着一个缀饰着绿玻璃的护身符,让她保留着,大概是因为对于快死的人是不会拒绝什么的。站在窗口的观众可以瞅见刑车里面她赤裸着的两腿,——她竭力把腿藏在身下,大概是出于最后的女性本能。她脚下有一只五花大绑的小山羊。女囚使劲用牙齿咬着不能蔽体的衬衫。仿佛即使这样不幸,她仍为几乎赤身露体展示在众人眼前深感痛苦。唉!处女的娇羞原本不是为了经受这样的熬煎!

百合花对卫队长说:“耶稣啊!你看呀,表哥!这就是那个带山羊的吉卜赛坏女人!”

说着,她转向孚比斯。他两眼发直,瞪着那刑车,脸色煞白。

“什么带山羊的吉卜赛女人?”他呐呐而言。

“怎么?”百合花说,“您不记得了吗?”

孚比斯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意思。”

他走动了一步,想进去。可是,百合花的嫉妒心,前不久本来就被这个埃及姑娘扰动起来,此刻更是觉醒了。她满腹狐疑,敏锐地向他瞥了一眼。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听说过有个卫队长搅到这个女巫案件里去了。

“您是怎么啦?”她对孚比斯说,“这个女人似乎很使您着慌哩。”

孚比斯强露讪笑:

“我!压根儿没有的事!哈,嚯,得了吧!”

“那您就待着吧,”她专断地吩咐,“我们一起看到结束!”

倒霉的队长只好待着了。他稍稍放心的是:女囚的眼睛始终低垂,只看着囚车的底板。千真万确,就是爱斯美腊达。即使在这耻辱和不幸的最后阶段,她仍然艳丽异常,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因为两颊瘦削了而更加显得大,苍白的面容纯洁而傲岸。她仍然是旧时模样,正如马扎奇奥(38)所画的圣母相似于拉斐尔所画的圣母:只是虚弱一些,瘦削一些,单薄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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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她内心中没有一样不是多多少少已经分崩离析,除了她的羞耻之心,她把一切都任意抛掷,既然她是那样麻木而且绝望,意志全部崩溃了。刑车每一颠簸,她的身体都随之跳动,就跟一件破碎了的死物似的。她的目光哀伤而狂乱。还可以看见她眼睛里有一眶子眼泪,却滞留着,简直是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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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那阴森的骑列在喜悦的叫嚷声中,在两侧奇形怪状的姿态当中,穿过了人群。不过,为求忠实于史实,我们应该指出,看见她这样美丽,这样不胜愁苦,许多人都感到怜悯,非常感动,即使心肠最硬者中间也不乏其人。

刑车进入了前庭,在中央正门前停了下来。

押解队分列两侧,呈战斗队形。观众沉默了,在这肃穆而焦虑的寂静中,大门的两扇门扉仿佛自动地转动起来,铰链轧轧,发出尖锐凄厉的声音。于是,只见主教堂里阴暗惨淡,披着黑纱,只有主坛上远远有几支小蜡烛闪烁,主教堂以整个深度张开了大嘴,在阳光灿烂的广场辉映之下,就像洞穴的大口。顶里面,在半圆室阴影之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只银制巨型十字架摊开在从穹顶垂挂至地面的黑帷幕上。整个中堂渺无人影。这时,只见远处唱诗班席次的椅子(39)中间几个教士在摇头晃脑。大门一打开,就从教堂里面传出庄严的歌声,响亮,单调,仿佛一声声向女囚的头上投掷丧葬赞歌的碎片:

e fac,Deus!(40)

.(41)

o profundi;et non est substantia.”(42)

同时,另一个声音,超出于合唱之外,在主坛的阶梯上唱起忧郁的献祭歌: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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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老头隐没在黑暗中,从远处,为这个美丽的生灵歌唱,为这个洋溢着青春、饱蕴着生命的生灵,春日温暖抚爱、阳光灿烂照耀的生灵歌唱。这是往生弥撒。

民众肃静地听着。

不幸的姑娘魂飞天外,眼不能看,心不能想,一切皆消散在主教堂浓黑的深处。她那灰白的嘴唇颤动,仿佛在祈祷。刽子手的下手过去扶她下车,他听见她在低声念叨着“孚比斯”。

给她两手松了绑,她从车子上下来,身旁跟着她的小山羊:它也松了绑,高兴得咩咩直叫,感到自由了。他们叫她光着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走到教堂大门的台阶下。她颈子上拴着的绳索在身后拖着,仿佛是蟒蛇紧紧跟随。

这时,教堂里的歌声停止。一个巨大的金十字架和一列小蜡烛在黑暗中闪亮跳动。又听见服色斑驳的雇佣兵的刀枪鸣响。过了一会,一长列教士身穿无袖罩衫,还有助祭身穿法衣,唱着赞美诗,庄严地向女犯走来,在她眼前,在观众眼前,展开了队列。可是,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个紧跟手执长柄十字架的人后面、走在最前列的教士。

“啊!”她哆嗦着低声说:“又是他——那个教士!”

确实是副主教。他左首是副领唱人,右首是领唱人手执指挥杖。副主教头向后仰,走着,双眼瞪着,以雄浑的声音唱道:

.(44)

e.”(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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