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六、三颗人心各不相同 · 3

发布时间: 2019-12-03 22:4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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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披缀绣着黑色十字架的宽大银色罩氅,在高大的尖拱门廊里出现在阳光下,脸色极其苍白,群众中不止一人觉得,这是那些大理石主教塑像中的一个,本来是跪在唱诗班墓石上的,现在站了起来,出来到坟墓门口迎接即将死去的这个女人。

她,也极其苍白,跟他一样犹如石塑,简直知觉不到他们把一根燃烧着的黄色粗重蜡烛塞到她手里,根本听不见录事尖声宣读悔罪书那致人死命的词句。他们吩咐她回答“阿门”,她就回答“阿门”。她看见那教士挥手叫看守的人走开,单独向她走来,这才猛然一惊,恢复了一点知觉,有了一点力气。

她觉得头脑里血液在沸腾,她那已经麻木冰凉的灵魂中残存的一点点愤懑又燃烧起来。

副主教缓步走到她身旁。即使在她这样身处绝境的时刻,她还是发现他以闪烁着贪婪、嫉妒、色欲的目光饱看她几乎赤裸的全身。接着,他高声说道:“姑娘,你请求了上帝宽恕你的罪过和失足吗?”——他俯身到她耳边,又说(观众还以为他在接受她的临终忏悔):“你要我吗?我还可以救你!”

她怒目以对,说:“滚蛋,恶魔!否则,我揭发你!”

他强露笑容——狰狞的笑容:“别人不会相信的。你无非是罪行之外再加上诽谤。快回答!你要我不要?”

“你把我的孚比斯怎样了?”

“他死了,”教士说。

恰在这时,邪恶的教士正好一抬头,瞥见广场对面贡德洛里埃公馆的阳台上,卫队长正站在百合花身边。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揉揉眼睛,凝目再看,低声诅咒,整个的面庞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好吧,你就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谁也得不到你。”

isericors!”(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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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当时的习俗,这是这场阴惨仪式终结的可怕套语。

民众跪了下来。

“Kyrie eleïson!”(47)侍立在尖拱门廊下的教士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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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rie eleïson!”群众嗡嗡附和,这声音飘拂而过人们的头顶,犹如汹涌海涛拍击之声。

“阿门!”副主教说。

他转过身去,背向着女犯,脑袋低垂至胸前,合起双手,走入教士的行列。随即,只见他率领着那十字架、所有的蜡烛和罩氅,进入主教堂雾蒙蒙的拱门里面不见了;他那洪亮的声音掺入合唱,唱着这一绝望诗句,逐渐消散:

e transierunt!”(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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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雇佣兵戈矛的包铁枪托断断续续的撞击声,也在中堂柱拱之间渐渐沉寂下去,仿佛时钟的钟锤敲响女囚的丧钟。

然而,圣母院几道大门始终敞开着,可以看见教堂里空无一人,凄惨,披纱服丧,已经没有蜡烛,也没有人声了。

女犯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听候处置。这必须由一名执棒什长禀告夏莫吕老爷。而夏莫吕老爷,在整个这一幕中,一直在细心审视正中大门两旁的浮雕,上面的雕刻,有人说是亚伯拉罕的献祭(49),也有人说是点金法术,以天使表示太阳,柴堆表示火,亚伯拉罕表示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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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才使他从这番静观冥想中清醒过来。终于,他转过身来,挥挥手,两个黄衣人——刽子手的下手——趋前,把埃及姑娘的双手重新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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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姑娘在登上死刑车,驶向生命最后一站的时候,也许对生命万分留恋而感到刺心的痛苦。她抬起红肿干涸的眼睛,望望天空、太阳,望望切割出蔚蓝色四边形、三角形晴空的银白色云彩。然后,她垂目四顾,望望土地、人群、房屋。……忽然,正当黄衣人捆绑她的双肘的时候,她发出一声惊叫,欢乐的叫声。广场的一角,那边的一处阳台上,她看见了他——她亲爱的朋友、她的主人——孚比斯,她一生钟爱的幻影再次出现!

法官是撒谎!教士也撒谎!正是孚比斯,无可置疑,他在那里,活着,还是那样英俊,穿着他那色彩鲜艳的军服,头戴羽冠,腰佩长剑!

她叫了起来:“孚比斯!我的孚比斯!”

这时,她看见队长皱起了眉头,伏在他肩头的一位美丽的小姐轻蔑地撇撇嘴,眼含愠怒,死死盯住他,于是,孚比斯说了几句什么。爱斯美腊达却听不见,紧接着,看见他们两人匆匆走进阳台玻璃窗门后面,玻璃窗门也就关上了。

她狂乱喊叫:“孚比斯!难道你也相信?”

她这时才忽然想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想起了,她被判处的罪名是杀害了孚比斯·德·夏多佩。

她至今一切都忍受了。然而,这最后的一击太沉重了。她晕倒在地面上,完全瘫痪了。

夏莫吕吩咐:“把她抬到车上去,立刻了结!”

直至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尖拱门道上面的列王塑像走廊上,有一个怪人在观望。他至今似乎无动于衷,脖子伸得老长,面孔奇形怪状,要不是他身穿半红半紫的奇特服装,人们还会把他当作六百年来从嘴里吐出主教堂长长承溜的那些怪物之一。圣母院门前从中午起发生的一切,这位旁观者无一不看在眼里。早在最初一刻,谁也没有想到去注意他,他就已经把一根打着一个个结的粗壮绳索牢牢拴在走廊的一根柱子上,一端低垂下来,拖至台阶上。干完以后,他开始安详地观察动静,不时,看见喜鹊飞过,还吹吹口哨。

忽然,正当刽子手的两名下手准备好要执行夏莫吕的冷酷命令的时候,他一下子跨出走廊栏杆,双脚、双手、双膝钩住绳索,只见他像一滴雨水滑下玻璃窗,哧溜滑下了主教堂建筑的正面,疾如猫儿跳下屋顶,冲向两名行刑人,抡起两只巨灵般的拳头,把他们打倒,一手托起埃及姑娘,就跟孩子抓起布娃娃似的,一个箭步就跳进了教堂,把姑娘高举过头顶,以可怕的声音高呼:“圣殿避难!”(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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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是那样急速,要是在黑夜的话,简直就是闪电一亮的瞬间所看见的。

“避难!避难!”群众也喊叫起来,一万双手掌拍响,使得卡席莫多的独眼闪出欢快、自豪的光芒。

一阵震动,女犯苏醒过来了。她抬起眼睑,看看卡席莫多,立刻又闭上了,仿佛是畏惧这位救命恩人。

夏莫吕,还有刽子手们,还有押解兵卒,一个个目瞪口呆。因为,在圣母院墙垣之内,犯人享有不可侵犯权。这主教堂是一座避难所,任何人间司法权限只到它的门槛为止。

卡席莫多在中央大门下面站了一会。两只宽大的脚牢牢生根在教堂地面上,就像那里的粗壮的罗曼柱子。乱发虬结的巨大头颅缩着,就像没有颈脖、却有一头鬣毛的雄狮。

姑娘托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里,气喘吁吁,悬浮着恰似洁白的轻纱飘带。但是,他是那样小心备至,就像是生怕把她碰碎了,又怕她枯萎了。仿佛他觉得这是个什么纤弱、精致、珍贵的物品,天生该由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来搂抱。不过,他显得连碰也不敢碰她,吹口气也不敢。随后,蓦地,他把她紧紧搂在棱角突出的怀里,好像是他的财产,是他的宝贝,他自己直若这孩子的生身母亲;他那地鬼(51)的眼睛低垂着看她,给她以无限温柔,以痛苦的悲悯,忽然又抬起头来,目光如闪电一般。于是,女人们又是哭又是笑,群众激情满怀,拼命跺脚(52),因为正是此刻,卡席莫多显出了他真正的美!他真美,他——这个孤儿,这个弃婴,这个被唾弃者,他感觉到自己威严而强大,他直视着斥逐他的、然而他如此强有力加以干预的这个社会,藐视着人间司法,强行夺走了它所蹂躏的牺牲品,迫使一切豺狼虎豹枉自乱咬而无可奈何,这些警吏,这些法官,这些刽子手——国王的这整个威力,他,渺不足道的一粒尘芥,却凭持上帝的威力,把它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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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这样的畸形人保护这样的不幸人,卡席莫多搭救了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姑娘,这本身就感人肺腑。这是受自然、社会虐待的两个极端不幸,会合在一起,相濡以沫。

胜利示威似的站了一会,卡席莫多举着这个负担,猛然冲到了教堂里面。民众总是热爱英勇行为的,张望着,想在黑暗的中堂里找到他,惋惜他这么快就跑掉了,来不及让他们尽情欢呼。忽然,又看见他在法兰西列王走廊的另一端出现了。他疯了似的狂跑,双手托着他的战利品,叫喊着:“避难!”群众再次掌声雷动。跑完了走廊,他又钻进了教堂里面。过了一会,他出现在上面的平台(53)上,始终托举着埃及姑娘,始终狂奔,不断喊叫:“避难!”群众再次鼓掌。终于,他第三次出现在置放大钟的那座钟楼的顶层上。从那里,他似乎十分自豪地向全城炫耀被他搭救的姑娘;他声如雷鸣——这声音,人们极少听见,他自己从来听不见——狂热地高喊三声:“避难!避难!避难!”声音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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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啊!妙啊!妙啊!”民众响应地呐喊,这浩大的欢呼声一直传至对岸,惊动了对岸河滩上的群众和始终在注视绞刑架、始终等待着的隐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