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五、法兰西的路易先生的祈祷室 · 1

发布时间: 2019-12-03 22:4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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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也许没有忘记:卡席莫多在发现无赖汉夜行队伍以前,从钟楼上面眺望巴黎,看见只剩下一盏灯光闪亮。那盏灯是在圣安东尼门旁边一座高大黑暗的建筑物的最上一层的一扇玻璃窗里。这座建筑就是巴士底。这颗闪亮的星火是路易十一的蜡烛。

国王路易十一事实上来巴黎已经两天了。他定于三天后返回他在塔楼蒙蒂兹的城堡。他在他心爱的城市巴黎露面,一向只是罕见而且短暂的,因为他总觉得左右设置的埋伏和绞架不够多,苏格兰近卫弓手也不够多。

这天他来巴士底就宿。卢浮宫的五寻(63)见方的大房间,那雕刻着十二头巨兽和十三个高大先知的大壁炉,十一尺宽、十二尺长的大床,他都不喜欢。在这种种宽阔博大之中,他往往不知所措。这位小市民习性的国王偏爱巴士底的小房间和小床。况且,巴士底比卢浮宫坚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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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在这著名的国家监狱专为自己保留的所谓小房间,其实还是相当宽敞,占据着与主塔相嵌合的一座小塔的整个最上层。这是一间小圆室,四壁张挂着闪亮的麦秸席,天花板栋梁上装饰着镀金的锡制百合花,梁与梁之间五颜六色彩绘,华丽的护墙板上点缀着白锡的玫瑰花图案,用雄黄和细致的靛青漆成一种漂亮的亮绿色。

只有一个窗子,是一种长长的尖拱窗户,绷着铜锌合金网,又有铁栅护着。此外,美丽的玻璃窗也是彩色的,上面还有国王和王后的纹章(每一片彩色玻璃价值二十二索耳),因此,更加遮挡光线。

只有一个入口,是一座当时时髦式样的门。门拱向外突出,门里张挂着帷幔,门外是那种爱尔兰式木门道,——这是一种精雕细刻的细木结构,一百五十年前还可以在许多老式房屋中看见。索伐耳无可奈何地说:“虽然这种东西有碍美观而且妨碍走路,我们的先辈却很不愿意去掉,不顾一切,一定要保留着。”

这间房里,凡是一般房间的家具设备都是没有的,没有板凳,没有支架(64),没有软凳,没有箱子形状的普通凳子,也没有四索耳一只的支柱交叉的漂亮凳子。只有一张十分华丽的折叠扶手椅,漆成红底玫瑰图案,椅座是朱红色羊皮面的,坠着长长的丝绸流苏,钉着许多金扣。这张孤零零的椅子表明:在这间房里只有一个人有权坐着。椅子旁边,挨近窗户,有一张桌子,上铺鸟雀图案的桌毯。桌上有一个墨水壶灌满了墨水,还有几卷羊皮纸、几支鹅毛笔、一只雕刻着花纹的银盏。再过去一点是一只炭盆,一只猩红丝绒的祈祷凳,装饰着小金扣。最后,在最里面是一张简简单单的床,上铺红黄二色的斜纹绸,没有金属饰片或金银丝绣,只是随随便便地坠了些流苏。就是这张声名赫赫的床载负过路易十一的睡眠,也目睹过他的不眠之夜。两百年前我们还可以在一位枢密官的家里观赏到这张床。那位在《塞琉斯》(65)中以“阿丽吉狄雅”和“道德化身”这两个名字著称的老太太皮路就曾经在那里见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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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所称“法兰西的路易先生的祈祷室”就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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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上面把读者引入室内的时候,这间小室里正十分阴暗。宵禁的钟声已敲响有一个小时,天色已晚。只有一支烛影摇曳的蜡烛放在桌上,照着房间里的五个人,他们分散在几处。

烛光照着的第一个人衣着华丽,下身是紧身裤(66),上穿银色条纹的猩红半长上衣,外罩黑花纹的金线呢半截袖外套。烛光摇映,这鲜艳的服装似乎每一道褶皱都反射着火焰。穿这样服装的老爷胸襟上用鲜明的颜色绣着他的纹章:一个山尖,顶上有一只奔鹿。盾牌的右侧有一支橄榄枝,左侧是一只鹿角(67)。他腰带上挂着一把华丽的短刀,镀金的银刀柄刻镂成盔尖形,柄端是一顶伯爵冠冕。他面目可憎,神态傲慢,趾高气扬。头一眼看去,他脸上的表情是盛气凌人;第二眼,流露出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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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戴帽子,手里拿着一长卷文书,站在那张扶手椅的后面。椅子上坐着的却是一个衣冠不整的人,身子很不雅观地佝偻着,跷起二郎腿,一只手肘搭在桌子上。读者不妨想象:在那豪华的羊皮椅面上,有两只弯曲的膝盖,两只瘦削的大腿穿着黑羊毛编织的显得寒酸的紧身裤,身躯卷裹着绵丝绒大衣,皮里子看不见什么毛,只看见皮板;这样犹嫌不足,还来上一顶油腻破旧的劣质黑呢小帽,帽檐四周还套上一圈小铅人。再加上里面那肮脏的帽衬几乎不让一根头发丝露在外面,坐着的这个人的模样就齐全了。他把脑袋低垂到胸口,被阴影遮住的脸也就看不见别的,只看得见他的鼻子尖,有一线光正好照着,看来一定是长鼻子。从他那瘦削的尽是皱纹的手来看,可以猜见是个老头。这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们身后相当距离之外,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服装是弗兰德尔式样的。他们被阴影遮住的不多,去看过格兰古瓦圣迹剧演出的人自会认出:这是弗兰德尔御使团两位主要成员——诡谲的根特领养老金者威廉·里姆和受大众拥护的袜商雅各·科柏诺。我们都记得,这两个人参与了路易十一的秘密政治活动。

最后,在最里面,房门边,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石像一般,还有一个四肢粗壮、精力充沛的人,身穿军服,外罩绣有纹章的外套,四方脸膛,大宽嘴,没有额头,两只眼睛鼓出,平直的头发大顶盖似的从两边压下来,遮没了耳朵,模样像恶犬,又像猛虎。

除了国王,全都脱帽恭立。

站在国王身后的那位贵族正在给他念长篇报告之类的东西,王上似乎听得很仔细。那两个弗兰德尔人在交头接耳。

科柏诺嘟囔说:“妈的!我站累了,这里就没有椅子么?”

里姆摇摇头,谨慎地笑笑。

“妈的!”科柏诺又说,他不得不压低嗓门,委实难受:“我恨不得坐在地上,盘起腿来,卖袜子似的,像在我店里那样。”

“您可千万别,雅各先生!”

“哎唷喂!威廉先生!这么说,这里只可以两腿站着啰?”

“再不,就两腿跪着,”里姆说。

这时,国王说起话来。他俩立刻噤声。

“仆役做衣服五十索耳,王室的教士们做外套十二利弗!这么多!成吨的金子往外泼呀!你疯了吗,奥利维埃?”

说着,老头抬起头来。只见他颈脖上圣米歇项链上贝壳状的金坠子闪亮,烛光充分照亮着他那瘦削阴沉的面容。他一把把文书夺过去。

“你要我们倾家荡产呀!”空洞失神的眼睛扫视文卷:“这是怎么搞的?我们用得着这么奢侈惊人的家宅吗?两名忏悔师,每个月一个十利弗!还有小教堂一名僧侣,一百索耳!一名亲随,一年九十利弗!四名御厨头,每人一百二十利弗一年!烧烤师一名,汤羹师一名,腊肠师一名,烩制师一名,卸甲师(68)两名,其手下两名,这些都是六利弗一个月!还有两名转叉师(69),八利弗!看马的(70)一名,外加两名助手,每人二十四利弗一个月!搬运的(71)一名,做糕点的一名,做面包的一名,做熟肉的两名,都是每人一年六十利弗!马蹄师是一百二十利弗!总账房先生一千二百利弗,总账房稽核又是五百!……我简直说都说不清!统统是发疯!咱王室的用人领工钱,就要把法国抢劫一空!卢浮宫所有的金银财宝,也经不住这样大的开销一把火烧呀!长此以往,我们只好变卖餐具啦!明年——假使上帝和圣母(说到这里,他举了举帽子)还允许我们活着(72)——我们喝药,也只好从锡罐子里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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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向桌上闪闪发光的银盏瞥了一眼,咳嗽一声,又说下去:

“奥利维埃先生,贵为人君,统治广漠国土者,是不应该让奢侈淫逸在自己家宅内滋生的。因为这样的毒焰必定向外省蔓延。所以,奥利维埃先生,请你注意,这是说了就算数的:我们的开销逐年增加,这是我们不喜欢的!你看,帕斯克-上帝!直到七九年还不超过三万六千利弗;八〇年达到四万三千六百一十九利弗。——数字我都记在脑子里哩!——八一年,就到了六万六千六百八十利弗;今年呢,乖乖隆底咚!将达到八万利弗!四年之内翻了一番!太可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