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发布时间: 2019-12-03 22: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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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冬季的临近,莫丽招惹的麻烦也变得越来越多。每天早上她出工老是迟到,她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无非说她睡过了头,还抱怨身上莫名其妙地这儿疼那儿疼,尽管她的胃口奇佳。她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逃避劳动,来到饮水池边,站在那儿痴呆兮兮地凝望着水中她自己的倒影。但是另外有些流言涉及的问题更非无足轻重。一天,莫丽摆动着她的长尾巴,口中嚼着一根干草,潇潇洒洒地走进院子时,紫苜蓿把她拉到一旁。

“莫丽,”她说,“我有件非常严肃的事要对你说。今天上午我看到你朝着把动物农场跟狐苑隔开的那道树篱另一边张望。皮尔金顿先生的一名雇工当时正站在树篱的另一边。而且——我离得比较远,但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看见了——他在跟你说话,你还让他抚摩你的鼻子。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丽?”

“他没有!我也没有!这不是真的!”莫丽喊道,并开始连连腾跳,用蹄子刨地。

“莫丽!正面看着我。你敢不敢用名誉做担保那个人没有抚摩过你的鼻子?”

“这不是真的!”莫丽一再重复这句话,但她却不敢正面看紫苜蓿。随后她拔腿就逃到田野里去了。

紫苜蓿想出了一个主意。她什么也没有告诉别的动物,径自走到莫丽厩里,用蹄子把干草全翻过来。藏在干草下面的有一小堆方糖和好几扎各种颜色的缎带。

三天后,莫丽失踪了。好几个星期关于她的行踪音信全无。后来鸽子报告说,他们在维林顿的另一边见到过她。莫丽套着一辆漆成红黑双色的漂亮双轮车,停在一家酒馆外面。一个穿格子短裤、裹着绑腿的红脸胖子,看上去像酒馆老板,正抚摩着莫丽的鼻子,给她喂糖块。她的毛新近刚修剪过,额头上系着一条猩红色的缎带。她看上去挺得意——这是鸽子说的。动物中再也没有谁提到莫丽。

一月份的气候苦寒难熬。土板得像铁块,地里什么活也干不成。大谷仓里已开过好多次会,猪们忙于制定该季节的工作计划。大家都已认同,事关农场方针大计的所有问题,都由显然比其他动物更聪明的猪们去解决,虽然他们的决定必须得到多数票批准。要不是雪球和拿破仑之间老是争论不休,上述安排本可推行得相当顺利。这二位在可能发生分歧的每一点上没有不发生分歧的。如果他俩中的一位提议播种更多面积大麦,另一位肯定要求扩大燕麦的播种面积;如果一位说如此这般的一块地种圆白菜正合适,另一位就会断言那儿除了种胡萝卜之类的根用作物毫无用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追随者,两派之间曾有过几回唇枪舌剑的交锋。在碰头会上,雪球凭其精彩的演说往往赢得多数,但拿破仑有时候更长于为自己拉票争取支持。他在绵羊中间特别吃得开。近来,绵羊们爱上了咩咩地唱“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却不问是否合乎时宜,他们常使出这一招来打断碰头会。有动物注意到,每当雪球发言到达某些节骨眼时,绵羊们特别偏爱冷不防放声歌唱“四条腿好,两条腿坏”。雪球从农场主宅内找到了一些过期的《农场主与畜牧场主》,对这几本杂志做过仔细研究,脑袋里装满了革新和改进的计划。他谈起农田排水管、青饲料、碱性渣来可谓头头是道,他已设计出一套复杂的系统,让所有的动物把他们的粪便每天从不同的地点直接排入农田,以节约马车装运的劳动。拿破仑从不搞他自己的设计方案,却总是阴阳怪气地说雪球的方案将不会有任何结果。看起来拿破仑在等待时机。但在他俩所有的争议中,最激烈的莫过于围绕风车问题爆发的一场论战。

在离农场居住区不远的长形牧草地那儿,有一座成为农场制高点的小山丘。雪球察看过地形后,认定这恰恰是适宜造一座风车的地方,可以安一台发电机组为农场供电。电除了为厩棚提供照明,冬天又可供暖,还能让圆锯、铡草机、甜菜切片机和电动挤奶机转起来。动物们过去从未听说这等新鲜事(因为这是一家老式农场,只有一些最简陋的机械),所以当雪球变魔术一般描绘一幅幅来日美景时,他们都听得如醉如痴,在想像中看到各种神奇的机器替代他们干活,他们自己只消在田野里悠闲地吃草,或通过阅读交谈裨益心智。

仅在数星期内,雪球的风车计划已完全搞出来了。机械方面的细节来自原先属于琼斯先生的三本书:《实用家居应知应会一千条》、《自己动手砌墙砖》以及《电工入门》。雪球把一度放孵化器的一间棚屋充当他的工作室,因为那里铺着光滑的木地板,可作绘图之用。他猫在里边往往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他的书一本本打开着放在那儿,靠一块块石头压住,他用前蹄的膝关节夹住一支粉笔,很快地走来走去,一边绘图,一边激动地发出短促的呼哧之声。那些设想逐步变成错综复杂的一大堆杠杆和齿轮,几乎覆盖了大半间棚屋的地板,在别的动物眼里完全不知所云,但显得非常了不起。动物们至少一日一次要来看雪球绘的图。就连鸡鸭也每天必到,只是苦于不让踩那些粉笔印记。唯独拿破仑保持漠然置之的姿态。他从一开始就表明自己反对搞风车。然而有一天,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竟到那里检查计划去了。他在棚子里挪动沉重的躯体转了几圈,仔细看了平面图的每一处细节,使劲嗅了几下,接着站住片刻,仅用眼梢打量着它们;随后突然抬起一条腿,冲那些平面图撒了一泡尿,便扬长而去,一句话也不说。

整个农场在风车问题上陷入深刻的分裂状态。雪球并不否认建造风车是一项困难重重的工程。需要开采石头,砌墙,做风车的翼板,往后还需要发电机和电缆。(怎样才能搞到这些东西,雪球没有说。)但他坚持认为一切都可以在一年内完成。他断言,到那时大量劳力可以节省下来,动物们每周只须工作三天。相反,拿破仑却辩称,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增加粮食生产,倘若把时间浪费在风车上头,他们都得饿死。于是动物们在不同的口号下分成两大派:一派的口号是“拥护雪球和每周三天工作制”;另一派的口号是“拥护拿破仑和槽满粮”。本杰明是不属于任何一派的唯一动物。他既不信粮食会更加丰富,也不信风车能节省劳力。他认为,要风车也罢,不要风车也罢,日子一直是怎么过的,往后还得怎么过——也就是说,过得很糟。

除了围绕风车的争论以外,还存在着农场的防卫问题。大家充分认识到,虽然在牛棚战役中人们吃了败仗,但仍有可能发动更坚决的拼死一搏,以图夺回农场,让琼斯先生复辟。那帮人比以前有更多的理由这样做,因为他们吃败仗的消息已传遍十里八乡,令附近各处农场的动物变得从未如此桀骜不驯。雪球和拿破仑照例意见相左。按照拿破仑的看法,动物们该采取的措施是搞到枪支并且学会使用。按照雪球的看法,他们必须放飞更多鸽子,并在其他农场的动物中间煽风点火鼓动造反。前者的论点是:假如动物们不能自卫,他们只有被征服的份儿。后者的论点是:假如到处发生造反,动物们就无须乎进行自卫。动物们先听拿破仑的主张,接着听雪球的见解,却无法断定哪种观点是对的。其实,他们此刻正在听哪一位发言,必定会发现自己认为这一位说的有理。

终于到了那一天,雪球把蓝图搞出来了。要不要开始建造风车的问题,将在次日的星期天碰头会上进行表决。动物们在大谷仓里聚集完毕后,雪球站起来发言,虽然间或被绵羊们的咩咩声所打断,他还是摆出了主张造风车的一条条理由。接着是拿破仑站起来提出反对意见。他胸有成竹地说,风车纯属无稽之谈,他奉劝大家不要投赞成票,旋即重又坐下;他的发言仅仅用时30秒,至于效果如何,他好像根本不在乎。雪球一听,立即蹦了起来,他先喝令又咩咩叫起来的绵羊们闭嘴,继而发表一篇充满激情的演说,呼吁与会者投票支持建造风车。此前动物中持赞成和反对态度的数目大致相等,可是转眼间雪球的口才使他们失去了自持。又脏又累的劳动重负从动物背上卸去以后,到那时动物农场将会出现怎样的景象——雪球用神采飞扬的语言描绘的正是这样一幅图画。现在他的想像力已把铡草机、萝卜切片机之类远远甩在后面。他说,电力不但可以让每一个厩栏拥有自己的电力照明、冷热水、电热器,还能够使脱粒机、犁铧、耙子、碾子、收割机、捆草机一一转动起来。到他结束这篇演说的时候,投票的走势已经不存在什么悬念了。但就在这个当口儿,拿破仑站起身来,斜对着雪球瞄了他异乎寻常的一眼,随后发出一声调门极高的嚎叫,以前任谁也从未听到过他发出这样的嚎叫。

会场外面顿时响起一片价惊心动魄的狺狺狂吠声。九条戴着铜钉颈套的庞然大狗向谷仓里冲了进来。他们朝雪球直扑过去,后者全靠及时纵身一跃从所处的位置跳开,才逃过那九副铮铮利牙这一劫。刹那间,雪球已到了门外,九条狗立即追上去。动物们愕然不知所措,全都吓得说不出话来,纷纷挤到门外去看这场追逐。雪球正狂奔着穿过那块通大路的长形牧草地。也只有猪才能如此奔跑,但那些狗紧追不舍。突然间,他滑倒了,看来这下肯定要落入九条狗掌中了。然而猪重新爬起来,跑得比任何时候更快,于是狗们又逼得越来越近,其中一条的钳口几乎已经夹住雪球的尾巴,但雪球死命一甩,总算及时挣脱。紧接着,猪倾全力作出惊险绝伦的最后冲刺,就差那么几英寸,终于钻过树篱的一个豁口侥幸脱身,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魂未定的动物们爬回到谷仓里,一个个都默不做声。转眼间,那些狗也都连蹦带跳跑了回来。起初,谁也想像不出这九条狗是哪来的,但这一疑团很快就给解开了:那正是拿破仑从他们的母亲那儿带走并秘密私养的九只小狗。尽管尚未完成长足,可已俨然是九条庞然大犬,且凶相十足,像一群恶狼。他们紧挨在拿破仑身边。有动物注意到,他们朝着拿破仑摇尾巴的神态,跟另一些狗过去惯于向琼斯先生做的姿态一个样。

背后跟着这群狗的拿破仑,这会儿登上了往日少校站着发表演说的那个隆起的平台。他宣布,从今往后星期日上午的碰头会不再举行。他说,开这种会毫无必要,纯属浪费时间。今后,有关农场运作的所有问题,将由一个专门委员会做出决定,其成员均为猪,由他亲自担任主席。猪委员们将秘密开会,以后再把他们的决议向其他动物传达。动物们在星期日上午仍将聚集在一起向农场的场旗致敬,唱《英格兰的生灵》,接受下达给他们的一周工作任务;但不再需要加以讨论。

雪球遭到驱逐一事固然把大家都震蒙了,可动物们听到刚才宣布的这些决定仍感到十分沮丧。某些动物本想提出抗议,偏偏又找不到言之成理的论据。甚至拳击手也隐约感到这事儿麻烦大了。他拢起两只马耳朵,把前额晃了好几下,力图把自己的种种想法理出个头绪来,但末了还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有几口猪自己倒是有一些语言表达能力。坐在前排的四口肉用小猪尖声尖气地做出了不赞成的表示,他们四个霍地一跳全都站将起来,同时开始发言。但坐在拿破仑周围的九条狗蓦地发出低沉而又凶险的吠声,小猪们顿时不敢吱声,重又坐了下来。此时绵羊们以吓人的咩咩声开始大喊“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如此持续将近一刻钟之久,导致试图讨论问题的任何努力统统无疾而终。

事后,吱嘎被派往农场各处转了一圈,就新做出的安排向其他动物进行解释。

“同志们,”他说,“拿破仑同志挑起了这副额外的重担,我相信这里的每一只动物都高度评价他所做出的牺牲。同志们,别以为当领袖是件开心事儿!相反,这是一份深层次、沉甸甸的职责。没有谁比拿破仑同志更坚定地相信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他巴不得能让你们自己为自己做出决定。但有时候你们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同志们,那时我们将陷于何种境地?试想,假如你们决定跟着雪球走,去做他的风车白日梦——那么,雪球,这个据我们现在所知比罪犯好不到哪儿去的雪球……”

“他在牛棚战役中作战很勇敢,”有动物说。

“光勇敢是不够的,”吱嘎说。“忠诚和服从更为重要。既然谈到了牛棚战役,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雪球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被夸大得厉害。纪律,同志们,铁的纪律!那才是今天的口号。只要走错一步,我们的敌人又会骑到我们头上来。同志们,你们总不要琼斯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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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再次成为一条无可辩驳的硬道理。动物们当然不要琼斯回来;如果说星期天上午的讨论有可能导致琼斯卷土重来的话,那么讨论必须停止。拳击手这会儿已经有时间把一件件事情仔细想过,便说了如下一句代表大家感受的话:“既然拿破仑同志这样说,那肯定错不了。”从此他就一直把“拿破仑永远正确”当作自己的信条,给他个人老挂在嘴上的那句“我会更加努力工作”又添上一句格言。

那时苦寒已告结束,春耕开始了。雪球在那儿为他的风车计划绘制蓝图的一间棚屋已被关闭,并且假装画在地上的平面图也已擦掉。每个星期日上午十点,动物们聚集在大谷仓里接受本周的任务。老少校的那颗已无肌肉剩下的脑壳,从果园里被挖掘出来置于旗杆下一个树桩上,就在猎枪旁边。升旗后,要求动物们必须排成单列纵队恭恭敬敬地从脑壳前边走过去,然后进入谷仓。如今他们已不像过去那样大家坐在一起。拿破仑、吱嘎,加上另一口叫做小不点儿的猪(后者在写诗谱曲方面具有很可观的才能),坐在隆起的平台最前面,九条尚在青少年的猛犬在他们周边围成一个半圆形,别的猪坐在后面。其余的动物面朝他们而坐,要占去谷仓的大部分面积。拿破仑按照大兵的粗线条作风把一周的命令宣读完毕,仅唱了一遍《英格兰的生灵》,所有的动物便统统散去。

在雪球遭罢黜后的第三个星期天,动物们颇感意外地听到拿破仑宣布风车最终还是要造。他并没有提出任何理由说明自己为什么改变主意,只是警告动物们这项额外的任务非常艰巨,甚至有可能必须削减他们的口粮。然而筹备工作直至每一个细节都已安排就绪。过去三周内,由猪组成的专门委员会一直在抓这件事。建造风车加上其他各种改进项目预计需花两年时间。

那天晚上,吱嘎私下向另外一些动物透露,拿破仑其实从来没有反对这风车计划。相反,正是他一开始力主建造风车,而雪球曾经画在孵化器棚内地上的草图实际上是从拿破仑的文档中偷走的。风车确实是拿破仑自己的创造。有动物问道,那他干吗在发言中又如此强烈反对造风车?这时吱嘎的表情显得十分诡异。他说,那恰恰是拿破仑同志的高明之处。他表面上好像反对造风车,那纯粹是作为排除雪球的一种迂回战术加以运用,因为雪球是一个危险的角色,又有相当坏的影响力。如今雪球已然失势出局,计划便可以向前推进而不受他的干扰。吱嘎指出,这就是所谓的策略。他接连重复了好几遍:“策略,同志们,策略!”同时绕着圈儿跳来蹦去,开心地笑着摆动尾巴。动物们对于“策略”这个词儿还不甚了了,但吱嘎说起来却是那么富有说服力,而碰巧也在吱嘎身边的三条狗叫起来又如此显示其威胁力,于是动物们没有再问什么便认可了他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