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他到那个房间去,发现那个好钻营的路丘斯在乐谱架前练琴。他气恼地走了。过了半小时他又回来,路丘斯还在练习。
“你现在可以歇歇了,”海尔纳骂道,“还有别人要练呢!你这杀鸡杀鸭的声音本来就够呛啦!”
路丘斯不肯退让,海尔纳就撒起野来。路丘斯不为所动,重新又叽叽嘎嘎地拉起琴来,海尔纳一脚踢翻了他的乐谱架。一张张谱子撒了一房间,架子打在拉琴人的脸上。路丘斯弯着腰去捡乐谱。
“我要去报告校长先生。”路丘斯坚决地说。
“好。”海尔纳火冒三丈地嚷道,“既然这样,你也可以马上报告他,说我还狠狠地请你吃了一脚呢!”说着他立即要付诸行动。
路丘斯跳起来躲开,逃出门去。海尔纳紧追不放,于是产生了一场激烈的、喧闹的追逐。他们穿过过道、大厅,经过楼梯、走廊,一直追到修道院最偏僻的地方,校长公馆就坐落在这宁静幽雅的环境里。海尔纳一直追到接近校长的书房门口才赶上路丘斯。路丘斯已敲了门,站在开着的门口,这最后一瞬间,还挨了海尔纳说过要踢他的那一脚。他来不及带上门,就像个炸弹似地跌进了主宰者的最神圣的房间。
这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第二天早上,校长作了一篇出色的演讲,论述青年人的蜕化变质问题。路丘斯听得津津有味,十分赞同。而海尔纳则被宣布科以禁闭的重罚。
“多年来,”校长训斥他说,“这里已不再采用这样的惩罚了。我会叫你在十年之内还想到这事。我处罚这个海尔纳,就是给你们其余的人作为儆戒。”
全班学生偷偷地斜着眼朝他望去,他脸色苍白而倔强地站在那里,并不避开校长的目光。许多人暗地里很佩服他。但是尽管这样,下课后,在所有的人都涌入过道,发出吵吵嚷嚷的声音时,他却是孤零零地留在教室里,没人理他,好像他是个麻风病人似的。现在给他支持是需要有勇气的。
就连汉斯·吉本拉特也没有那样做。这本是他应尽的义务,这一点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而且他为他的怯懦感到苦痛。他闷闷不乐,羞惭地蜷缩在一个窗台上,不敢抬起头来。他内心促使他去看望他的朋友。如果他能做这事而不被人家发觉,他情愿付出很大的代价。可是,在修道院里一个受严重禁闭处罚的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像是名誉受到玷污一样。大家知道,他从现在起会受到特别的监视,和他来往是危险的,会败坏自己的名声的。国家给它的学生做了好事,当然也要求学生有相应的严明纪律,这在开学典礼上的大篇演讲里已经提到过了。汉斯也是知道的。他在进行朋友职责和功名心之间的思想斗争。他的理想本是力求上进、考试名列前茅、出人头地,可绝不是去扮演个罗曼蒂克的危险的角色。因此他提心吊胆地呆在他的角落里不动。他本来还可以站出来,还可以拿出勇气来,可是时间过去愈久,做起来就愈困难,还没来得及想,他的背叛行为就已经成为事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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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尔纳看在眼里,一清二楚。这个热情的男孩觉得大家都在避开他,这他能理解。但是他曾经指望汉斯会来安慰他。在他看来,除了他现在感到的痛苦和愤怒之外,他过去那些空洞无物的不幸感都显得虚妄、可笑。霎时间,他在吉本拉特身旁站住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态骄傲。他低声说:“你是个卑鄙的懦夫!吉本拉特!——真讨厌!”说完就走开了,一边走一边低声吹口哨,两手插在裤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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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些年轻人还有别的事要去思考,要去办理。那次事件过后没有几天,就突然下起雪来,随后出现寒冷而晴朗的冬季天气,大家可以滚雪球和滑冰了。如今大家也突然发现圣诞节和寒假就在眼前,谈论起这方面的事来了。海尔纳不像以前那么受人注意。他来来去去沉默不语,倔强地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情,不同任何人说话,经常在一个练习本里写诗。那是一个黑色漆布封面的本子,写有《修士之歌》的标题。
橡树、赤杨、山毛榉和柳树上挂满冰霜和凝雪,形成一派美妙的奇景。池塘里清澈的冰块在寒风中咔嚓作响。十字架回廊的庭院看上去像是个沉静的大理石花园。房间里是一派欢乐激动的节日气氛。圣诞节前的欢乐甚至使那两位无可指责的严肃庄重的教授脸上也带有一丝温和、激动的光辉。师生中没有人对圣诞节是漠然处之的,甚至海尔纳愤懑的表情与难看的脸色也开始缓解了,而路丘斯在考虑休假期间他该把哪些书、哪双鞋带回去。寄来的家信中提到一些美好的、令人向往的内容:问起他们最喜欢得到什么礼物,报道烤面包日的情况,暗示他们将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以及为重逢感到欢欣等等。
放假回家前,全班,特别是希腊室又经历了一桩小小的趣事。班上决定邀请全体老师参加圣诞节庆祝晚会。因为希腊室最大,晚会就在希腊室举行。一篇节日贺词,两篇朗诵,一个笛子独奏和一个小提琴二重奏节目已经做好准备。如今很有必要再加上一个幽默节目。大家纷纷讨论、磋商、出主意、提建议,但是未能达成一致意见。这时,卡尔·哈墨尔随便说了句:要是叫艾弥尔·路丘斯来个小提琴独奏,那一定是最有趣的了。这个建议引起大家重视。他们对这位不幸的乐师采用了软硬兼施的办法,终于使他表示了同意。于是在发给老师客气的邀请信中附带的节目单上作为特别节目写上了:“《平安夜》——小提琴曲。演奏者:宫廷演奏家艾弥尔·路丘斯。”宫廷演奏家这个头衔是因为他在那间偏僻的音乐室里苦练而得来的。
校长、教授、辅导老师和舍监长都应邀出席了庆祝晚会。路丘斯穿上向哈特纳借来的黑色燕尾服,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衣服熨得笔挺,面带谦逊的微笑上场时,音乐老师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光是一鞠躬就引起哄堂大笑。在他的手指演奏之下,《平安夜》变成了令人断肠的悲诉,变成了一支不停呻吟、痛苦万状的哀歌;他开了两次头,把旋律拉得支离破碎,用脚打着拍子,琴拉得像是严冬季节伐木工人在拉锯子。
校长先生眉开眼笑地向脸色气得发白的音乐教师点点头。
路丘斯开始第三遍拉这支曲子,这一遍也抛了锚。于是,他就放下琴,转向听众道歉地说:“我拉不下来。不过我只是今年秋天才开始学琴的。”
“这很好,路丘斯,”校长喊道,“我们感谢您的努力!您就这样继续学下去吧,Per aspera ad astra!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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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四日,从凌晨三点钟起,个个寝室都忙忙碌碌,吵吵嚷嚷。窗上盛开着一层层厚厚的细瓣冰花,盥洗用水都上了冻。修道院院子里刮着刺骨寒风。但谁也不去理会这些。餐厅里的大咖啡壶冒着热气。学生们穿着大衣,围着围巾,黑压压的一批批地越过白雪茫茫、轻微发光的田野,穿过静悄悄的森林,走向离得很远的车站。大家有说有笑。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愿望、欢乐和期待。他们知道,在这整个邦的各个角落,在城市和乡村,在僻静的庄园里,都有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在温暖的、披上节日盛装的房间里等候着他们。他们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从外地回家过圣诞节,大多数人都知道,家里的人怀着爱和自豪的心情在期待着他们。
他们在位于白雪皑皑的树林当中的小火车站上冒着严寒等候火车。他们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团结一致、和睦友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相处过。只有海尔纳独来独往,闷声不响。火车到站,他等同学们都上了车,才一个人上了另一节车厢。在下一站换车时,汉斯还见到他一次,但是那一瞬间产生的惭愧与悔恨的感觉很快就被归途的兴奋与欢欣心情压倒了。
到了家他看见爸爸怡然微笑,十分得意。礼品桌堆得满满的在等候他。然而,真正的圣诞节在吉本拉特家是过不起来的,因为这儿没有歌声和节日热烈气氛,缺少一个母亲,缺少一棵圣诞树。吉本拉特先生是不懂得庆祝节日的艺术的。但是他为他的孩子感到自豪,因此这次在购置礼物方面没有节省。而汉斯是这样习惯了的,因此一点也不觉得缺少什么东西。
人们发现汉斯脸色不好,太瘦,太苍白,就问他,是不是修道院伙食太差。他连忙否认,而且保证说他身体很好,只是常常头痛。对此,牧师向他安慰了一番,因为他年轻时也害过这毛病,所以一切都是正常的。
河水冻结得表面光洁闪亮,假日里满是溜冰的人。汉斯几乎整天在外面,穿了件新衣服,头上戴着绿色神学校学生帽,已远远超过他旧日的同学而进入了一个令人羡慕的、更为高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