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1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0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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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经验来看,神学校的每个班级,在四年修道院生活中,总要损失个把学生的。有时是死了人,大家就唱着赞美诗将他安葬,或者遗体由同学护送运回家乡。有时是自己硬要退学,或是由于犯了特别的罪过而被开除。偶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某个无所适从的男孩出于青春的烦恼,通过开枪自杀或投河自尽来找到一条短捷、黑暗的出路;不过这种事很少出现,而且只发生在高年级班上。

汉斯·吉本拉特班上也发生了减少几个同学的事。由于一种奇怪的偶然性,这几个同学都是希腊室的。

在希腊室的学生中有一个谦逊的金发小伙子,名叫印丁格,外号叫印度人,是阿尔镐某个少数教派教区里的裁缝的儿子。他是个不声不响的小百姓,只是因为他去世了,才引起人们对他的几句议论,然而即使在这时候也谈得不多。他同俭朴的宫廷演奏家路丘斯坐在一张课桌上,因而和他关系比其他同学好些,交往也稍微多些,除此之外别无朋友。直到他不在了,希腊室的同学们才发现,他们是喜欢这个人的,因为他是个与世无争的好室友,是这经常十分喧闹的房间里的一个安静点。

他在一月的某一天,随同溜冰的同学一起到马塘去。他没有溜冰鞋,只是想在旁边看看。可是不一会儿就冻僵了,于是他靠在岸边来回跺着脚走,借以取暖。走着走着就跑起步来,超出范围远了一些,不知不觉跑到另一个小湖那儿去了。那儿因为水源比较暖、比较急,所以冰结得很薄。他穿过芦苇跑了上去。尽管他个子小、身体轻,冰还是承受不住,破裂了。他在靠岸的地方陷了下去。他挣扎着,还呼叫了一会儿,然后沉没到冰冷的黑暗中去了,谁也没有发觉。

直到下午两点钟,上第一节课时,大家才发觉他不在。

“印丁格呢?”辅导老师喊道。

没有人回答。

“到希腊室去找找看!”

可是那里没见他的踪影。

“他一定是迟到了,我们不等他了,开始上课吧!我们读七十四页第七行诗。可是我坚决要求你们,以后不再出现类似的事。上课必须准时!”

等到钟敲三点,还不见印丁格来,老师着急起来,叫人去找校长。校长立即亲临教室,提了一大堆问题,然后派了十个同学由舍监和一位辅导教师带领,前去寻找。其余留下来的学生则给他们布置了书面作业。

四点钟,辅导教师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教室,向校长轻声耳语作了汇报。

“大家安静!”校长命令说,学生们一动不动地坐在板凳上,满怀期望地瞅着他。

“你们的同学印丁格,”他压低嗓子接着说,“看样子是掉到一个池塘里去了。你们现在要帮忙去找他,迈耶老师领你们去,你们必须绝对听从他的指挥,不准擅自行动。”

大家吃惊不小,一面窃窃私语,一面出发。老师走在前面。从小城镇来了几个大人,带着绳索、板条和杠子,也参加进这个行列。天气十分寒冷,太阳已经落到树林边了。

等到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孩子的僵硬的小躯体,用带着积雪的草席遮盖,放上担架,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神学校的学生们像受惊的小鸟似的战战兢兢地围着,凝视着尸体,搓着自己冻得僵硬发紫的手指。这个淹死的同学被人抬着走在他们前面,他们默默地跟在后面穿过雪地,这时他们压抑的心灵才突然受到一阵恐怖的袭击,好像小鹿遇到敌人似的嗅到狰狞的死神的气息。

在这凄凉、受冻的一小群人当中,汉斯·吉本拉特偶然走在他从前的朋友海尔纳身旁。由于他们在田野上的一块崎岖不平的地方绊了一下,两人同时发觉彼此靠得很近。可能是死亡的景象压倒了汉斯,使他有好一会儿深信一切自私自利统统是非常空虚的。总之,在他出乎意外地瞧见这个朋友苍白的脸靠得那样近时,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深切的悲痛,他突然冲动地伸手去握对方的手。海尔纳很不情愿地把手缩了回去,感到受了屈辱,把目光转向他方,并且马上换了个位置,走到队伍的最后一排去了。

这一来,模范生汉斯的心因痛苦与羞愧怦怦直跳,一面继续在结冰的田野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一面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顺着冻得发紫的脸颊往下淌。他知道,世上有些罪过和疏忽是人们不能忘怀的,也是追悔莫及的。他感到仿佛面前躺在抬得高高的担架上的并不是裁缝的儿子,而是他的朋友海尔纳,他把汉斯不忠不义所造成的痛苦和愤怒一起带到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去了,在那个世界里是不按照成绩、考试、成就,而是要看良心是否纯洁、有无玷污来进行评价的。

这当儿人们已到了公路,很快就都走进了修道院。以校长为首的老师们在那儿迎接这位死去的印丁格。如果他还活着,光是想到这样的荣誉都会吓得逃跑的。教师看待一个死去的学生总是跟看待活的完全不同,到了这时候他们才有片刻对每个生命与青春的价值及其无可挽回性深信不疑。而平时他们在这方面是经常在轻率地犯罪的。

就连当天晚上和第二天一整天,这具不显眼的尸体的存在都像具有魔力似地在起作用,使得大家不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轻悄悄的,以致在这一短短期间内,争吵、愤怒、喧闹和嬉笑都收敛起来了,就像水妖在水面上消失片刻,使得河水毫无动静像是一潭死水似的。每当两个人相互谈到死者,总是叫他的全名,因为他们觉得用“印度人”这个外号是对死者不敬。而这个安静的“印度人”往常在人群中一向是默默无闻,没人注意的,如今他的名字和他死亡的事却充塞了整个大修道院。

第二天,印丁格的父亲来了。他在停放他儿子的小房间里单独待了几小时,然后应校长邀请去进茶点。晚上在大鹿旅社投宿。

安葬的日子到了。棺材停放在大寝室里,阿尔镐的裁缝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有个地地道道的裁缝身材,瘦得可怕,穿着一件黑里带绿的礼服,瘦瘪的裤子,手上拿着一顶过时的礼帽。他那狭长的小脸上罩满愁云,显得悲哀、虚弱,好像是风中残烛。他在校长和教授们面前一直手足无措,毕恭毕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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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的瞬间,棺材还没有抬出去之前,这个悲伤的矮个子男人再一次走上前去,带着窘迫、害羞的温柔神情抚摸着棺材盖。然后他无法可想地站停了,强忍住眼泪站在静悄悄的大房间中央,就像一株冬天枯萎了的小树那样孤苦伶仃、毫无希望、听天由命,叫人看了心酸。牧师拉着他的手留在他的身旁。然后,他戴上那顶滚圆的礼帽,头一个跟在棺材后面走下台阶,穿过修道院的庭院,走出古老的大门,越过白茫茫的大地,朝着有矮墙的教堂公墓走去。神学校学生们在墓旁唱赞美诗,大多数不去看音乐老师打拍子的手,而是盯着矮个儿裁缝师傅的孤苦伶仃、摇摇欲坠的身影,这使音乐老师很恼火。裁缝师傅悲伤、寒冷地站在雪地上,垂着头倾听牧师、校长和学生代表的讲话,心不在焉地向唱歌的学生们点点头,有时用左手去掏那块藏在上衣后摆里的手帕,可是没有把它抽出来。

“我那时忍不住要去设想,假如不是他而是我的爸爸那样站在那儿,那会怎样。”奥托·哈特纳事后这样说。于是个个人都附和说:“对啊,我也正好是这样想的。”

过了一会儿,校长陪同印丁格的父亲来到希腊室。

“你们当中有和死者交情特别深的吗?”校长对着全房间问道。起先谁也没有搭腔,印丁格的父亲害怕而痛苦地望着这些年轻的脸。后来,路丘斯走了出来,印丁格的父亲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会儿,可是说不出话来,不久便丧气地点了个头又走出去了。随即他就动身回家。他在明亮的冬天原野上还要乘整整一天的车子,才能到家,告诉他的妻子,她的卡尔如今长眠在怎样的一个小地方。

修道院里不久又恢复了原样。教师们又在呵斥学生,门又关上了,也很少有人再去想那个死去的希腊室的同学了。有几个人因为在那个可悲的池塘旁边站得太久,得了感冒,住进了病房,或是冻坏了脚,或是哑了嗓子。汉斯·吉本拉特喉咙和脚都没有出毛病,但是自从那个不幸的日子以来,样子变得比较严肃了,比较老了。在他身上有些东西起了变化,孩子变成了青年,他的灵魂仿佛迁移到了另一个国土,在那儿它害怕地、不舒服地游荡着,还找不到歇脚的地方。这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出于对善良的“印度人”的悲痛,而只是突然出于意识到自己很对不起海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