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学生们走出寝室时,看见盥洗室的门上贴了一张纸,用《斯巴达室六首讽刺诗》为标题,写了一些打油诗,对挑选出来的几个引人注目的同学搞的蠢事,以及他们的恶作剧和交友活动,用诙谐的笔调进行了讽刺。连吉本拉特和海尔纳这一对也挨到了一棍子。在这小天地里顿时发生了巨大的骚动,人们像在戏院门口那样拥挤在盥洗室门前。整个人群嗡嗡作声、你推我撞、嘀嘀咕咕,就像一窝蜜蜂在蜂王准备出走时的情景。
第二天早晨,整扇门上都贴满了讽刺诗和赠答诗。有反驳的、有赞同的,也有新的攻击的。然而肇事者却置身事外,逃之夭夭。他放了把火达到目的后,就站在一旁看笑话。如今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参加了写讽刺诗的战斗,有数日之久。每个人若有所思地在周围踱来踱去,思考着一首打油诗。也许就只有路丘斯是唯一例外,他像往常一样不闻不问地做他的功课。最后有位教师留意到了这件事,就禁止吵吵闹闹的游戏再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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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的冒汽鬼并没有躺在桂冠上休息,而在此期间他在为大干一番作准备。他现在出版了一份报纸的第一期,那是用小型规格油印在草稿纸上的。他为出这期报纸已收集了几个星期的材料,标题叫《豪猪》,这主要是一份诙谐的刊物。第一期的精彩文章是《约书亚记》4一书的作者和毛尔布隆神学校学生间滑稽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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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是杰出的。冒汽鬼摆出一副十分忙碌的主编和发行人的架势,在修道院里享有与当时威尼斯共和国著名的阿莱提诺5差不多同样微妙的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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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海尔纳热情地参加了编辑工作,与冒汽鬼一起进行尖刻的、讽刺的评论,他从事这一工作既诙谐也不乏恶毒,因而引起大家的惊异。这份小报使整个修道院凝神屏息约有一月之久。
吉本拉特没有干涉他朋友的行动。他自己既无兴趣也无才能参与这事。起初,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海尔纳新近晚上经常在斯巴达室。因为汉斯近来在忙于别的事,他整天疲疲沓沓不能专心。功课做得也慢,也提不起兴趣。一次,在上李维课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教授点名叫汉斯翻译,他却坐在位子上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您为什么不站起来?”教授恼火地喊道。
汉斯还是一动不动。他直挺挺地坐在凳上,低着头,眼睛半开半闭。喊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听到老师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他也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同学猛力地推推他。这与他无关。他被另一些人所包围,另一些人的手在碰他,另一些人的声音和他谈话。这是一种又近、又轻、又深沉的声音。在这声音中没有字句,而是深沉温和得像泉水淙淙似的。许多双眼睛瞧着他——陌生、疑惧、大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些眼睛也许是他刚才读李维时读到的罗马人民群众的眼睛,也许是他曾经梦见或是哪一次在画片上见到过的陌生人的眼睛。
“吉本拉特!”教授叫起来,“您在睡觉吗?”
汉斯慢慢地睁开眼睛,吃惊地盯着教师摇摇头。
“您刚才在睡觉吧?不然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刚才读的是哪一句?您说呢?”
汉斯用手点点书。他很明白现在读到什么地方。
“您现在总可以站起来了吧?”教授挖苦地问。汉斯站了起来。
“您在搞什么名堂?您看着我!”
他瞧着教授,但是这种目光却不能令教授满意,因为他诧异地摇摇头。
“您不舒服吗?吉本拉特?”
“没有,教授先生。”
“您坐下,下课后到我的房里来一下。”
汉斯坐下又俯身看他的李维。他已完全清醒过来,一切都明白了。同时他内心却在追逐着许多陌生的形象,它们慢慢地远去,而那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在远处的雾中。与此同时教师和正在作翻译的同学的声音、教室里有的响声愈来愈近,终于又像往常一样真实,一样近在眼前。课凳、讲台和黑板依然如故,墙上挂着木制圆规和三角板,周围坐着全班同学,其中许多人好奇地、偷偷地、肆无忌惮地向他瞟视。这时汉斯大吃一惊。
“下课后您到我房里来一下。”他刚才听见有人是这样说的。天哪,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下课后,教授喊他过去,带着他一起从呆呆观望的同学中间穿过。
“您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时您并没有睡觉啰?”
“没有。”
“我叫您时,您为什么不站起来?”
“我不知道。”
“要么您是没有听见我的话?您耳朵有毛病吗?”
“不,我听见您喊的。”
“而您却不站起来,您的眼神那么古怪,您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想,我是要站起来的。”
“那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那您还是身体不舒服啰?”
“我想没有不舒服,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您头痛吗?”
“没有。”
“那好,您走吧。”
吃饭前,他又被叫去,而且被带进了寝室。校长和校医在那里等他。对他作了检查和询问,但是没有明显的病症。医生亲切地笑笑,认为这事并不严重。
“这是轻微的神经衰弱症,校长先生。”医生温存地、嗤嗤地笑着说,“是一时的虚弱状态——轻度的眩晕症。要督促这个年轻人到户外去走走。至于头痛我可以给他开些药水。”
从那以后,汉斯每天饭后要到户外活动一小时。这点他倒并不反对。糟的是校长不准海尔纳陪他散步。海尔纳气愤得痛骂,但又只得服从。这样,汉斯就经常独自一人去散步,而且觉得这是一种愉快的事。这时已是初春时分,在圆拱形美丽的山丘上才萌发出来的绿芽,像稀疏的波浪此起彼伏地流动,树木正在摆脱那种轮廓分明、褐色枝条的冬天形象而长出了嫩叶,互相融合在一起,像一望无际的、在流动着的、充满活力的绿色波涛,融合在五彩缤纷的景色之中。
从前在拉丁文学校学习时,汉斯对于春天的看法与这次不同。那时他更加活泼、更加好奇和更喜爱逐个地观察春天的来到。他观察过鸟儿的归来,一种又一种。也观察过树木开花的顺序。然后,五月一到,他就开始钓鱼。现在不再愿意费劲地去把鸟儿分门别类,或是通过蓓蕾去识别花木,他只看到一般的繁忙景象,到处是含苞欲放的花朵。他闻着嫩芽新叶的气息,吸着暖洋洋的、醉人的空气,惊奇地在田野上行走。他很快就觉得疲乏,始终有一种想躺下和睡着的趋势。他几乎不断地看到各式各样并非真正在他周围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去考虑。那是些清晰的、脆弱的、不寻常的梦。它们犹如画像,又像栽满奇异树木的林荫大道围绕在他周围,而梦境中并未发生任何事,纯粹是些只供观赏的图像。但是观赏本身也是一种体验。它把人带往别处,到另外一些人的地方去。这是在陌生的、踏上去很松软的土地上漫游,能吸到异样的空气,一种充满轻松愉快、优美的奇妙香味的空气。有时不是出现这种画面而是一种感觉,朦朦胧胧,暖洋洋的,令人激动的,仿佛有一只轻巧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身躯。
在读书和学习上,汉斯要集中思想非常吃力。凡是他不感兴趣的,都像幻影那样从他手上滑过。至于希伯来文词汇,如果想在课堂上还记得住就非得在课前半小时方才去读不可。但是那种看到具体形象的光景经常会出现,使得他在读书时,看到书上所描绘的一切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活着、动着,比最邻近的周围环境还要充满活力、还要真切。他失望地发觉他的记忆力不再能接受任何东西,几乎一天比一天瘫痪,一天比一天不可靠。而在这同时却往往使他感到惊讶和害怕的是:有些往事的回忆会向他袭来,这些回忆清晰异常。正在上课或看书时,有时会忽然想起他的父亲,或是老安娜,或是从前的老师或同学中的某一个人,看到他们站在他面前,一时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还一再重新经历着在斯图加特逗留、参加邦试和过暑假的一些场面,或是看见自己带着钓竿坐在河边,闻着阳光热力蒸发的水汽。同时他也觉得他所梦见的那个时期已经过去了许许多多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