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湿热、阴暗的傍晚,他和海尔纳在大寝室里踱来踱去,谈到了家乡、父亲、钓鱼和学校。他的朋友出奇地一言不发。他让汉斯说话,有时点点头,或是用他整天喜欢玩弄的那把小尺若有所思地在空中挥打几下。渐渐地汉斯也不吭声了。天色已晚,他们坐在一个窗台上。
“喂,汉斯,”海尔纳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激动。
“什么事?”
“哦,没什么事。”
“不,你说吧!”
“我只不过想——因为你那样无所不谈地讲了许多话——”
“那你想到了什么呢?”
“汉斯,你说说看,你难道从来没有追求过姑娘?”
一阵寂静。这方面的事他们从来还没谈过。汉斯害怕这种事,但是这种神秘的领域却又像童话中的花园似地吸引着他。他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手指也发抖了。
“只有一次,”他压低着嗓子说,“那时我还是个傻孩子。”
又是一阵沉默。
“那么你呢,海尔纳?”
海尔纳叹了一口气。
“唉,算了吧!——你知道,咱们不该谈这事的,这本是毫无价值的呀!”
“那倒不见得。”
“我有个情人。”
“你?真的?”
“在家乡。是邻居。这个冬天我还吻了她一下呢!”
“接吻?”
“是的。——你知道,当时天已经黑了。傍晚,在溜冰场上,她让我帮她脱冰鞋,就在这时,我吻了她一下。”
“她没有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跑开了。”
“后来呢?”
“后来嘛!——什么也没有。”
他又叹起气来,汉斯瞅着他,好像他是一个从禁止进去的花园里跑出来的英雄。
这时钟声响了,该上床睡觉了。灯熄掉了,大家都寂静下来之后,汉斯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有一个多小时之久。他在想着海尔纳吻他心上人的事。
第二天他想问个究竟,但又害羞。而对方因为汉斯不去问他,也不好意思自己再开头谈它。
汉斯在学校里的情况愈来愈坏,老师们开始对他摆出一副凶相,用古怪的目光怒视他。校长脸色阴沉,很不高兴。连同学们也早已觉察吉本拉特大大退步,不再想争第一了。只有海尔纳什么也没有发觉,因为他自己也并不觉得学校特别重要。汉斯自己看着这一切事发生,看着自己在起变化,却并不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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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当儿,海尔纳已经厌倦于报纸的编辑工作,又完全回到了朋友的身边。他好几次不顾禁令陪着汉斯散步,同他一起躺在阳光下,幻想着或是朗读着诗篇或是说些挖苦校长的笑话。汉斯一天又一天地盼望他能继续透露他那次爱情冒险的事,然而他愈是等得久,愈是不敢再去问这件事。在同学中,他们两人显得从未有的那样不受欢迎,因为海尔纳在《豪猪》上发表了恶毒的讽刺,得不到任何人的信赖。
反正小报在这时也停刊了。它已经过时,原来也只打算在冬春之交那些没趣的日子里办的。现在美好的季节开始了,它能提供足够的消遣:采集植物标本、散步和室外游戏。每天中午孩子们在做体操、角力、赛跑和打球,使修道院的院子里充满喧哗和生气。
加上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新的轰动事件,它的肇事者和中心人物又是那个众人的绊脚石海尔纳。
校长听到了海尔纳拿他的禁令当儿戏,几乎每天都陪吉本拉特散步的事。这次他没有惊动汉斯,只把主犯,他的老冤家海尔纳叫到办公室来。他用“你”称呼他,但海尔纳立刻表示不同意这样做。校长指责他不服从命令。海尔纳宣称他是吉本拉特的朋友,谁也无权禁止他们交往。激烈的争吵出现了,结果海尔纳得到几小时禁闭处分,以及严格的禁令,不准他以后同吉本拉特一起外出。
第二天,汉斯又只得独自去散步。他在两点钟回来,到教室和别人在一起。开始上课时,发现海尔纳缺席。一切情况和上次“印度人”失踪的事完全一样,只是这次没有人想到可能是迟到。三点钟全班同学连同三位教师一起出发去寻找失踪者。他们分成几组,在树林里跑着、喊着。有些人,包括两位教师在内,认为他自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五点钟,给这一地区所有的警察所打了电报。晚上给海尔纳父亲发了一封快信。很晚的时候还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直到深夜,所有的卧室里还在窃窃私语,大部分学生猜想他是投河了,另外一些人认为他是干脆回家了。不过已经肯定,这个出走的人身上不可能有钱。
同学们望着汉斯,好像他一定了解内情似的。其实并非如此。相反,他是所有人当中最感到意外、最感到担忧的。夜里在卧室听到别人在提问、揣测、扯淡、玩笑,他深深地钻进被子,长时间地、难熬地为他的朋友感到痛苦、担忧。有一种预感,觉得他的朋友是不会再回来了,它攫住了他那忧虑的心,使他深深地痛苦,直到他疲倦,悲愁地睡着了。
在这同一时刻,海尔纳则躺在几英里外的一片小丛林里。他冻得厉害,没法睡觉,但是他却深深地感到自由,大声呼吸着,舒展着四肢,好像是从一只狭窄的牢笼里逃脱出来似的。他从中午开始跑的,在克尼特林根买了一个面包,现在一面不时地咬上一口,一面还透过初发绿叶的、稀疏的树枝仰望夜空、星星和迅速飘过的云朵。他究竟上哪儿去,他是无所谓的。他现在至少已脱离了可恨的修道院,并且已经让校长看到,他的意志胜过命令和禁令。
次日,大家又白白地找了他一整天。他在一个村庄附近的田野上的草堆里度过了第二夜。天亮了,他又钻进树林,直到晚上,他又要去找个村庄时,才落到了巡警手中。巡警对他说了些风趣的话,把他带到村公所,在那里由于他的风趣和奉承,他赢得了村长的欢心。村长把他带回家去宿夜,就寝前还用火腿蛋丰盛地款待了他。第二天,专程赶来的父亲接他走了。
出走者被带回来时,修道院里引起了巨大骚动。但他却似乎毫不后悔他这次小小的天才旅游。校方要求他悔过,但他拒绝了。面对教师会议的秘密法庭,他并不畏惧,或者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学校本来很想留住他的,可他现在做得太过分了。结果他很丢脸地被开除了,并且在晚上随他父亲动身一去不复返了。他和他的朋友吉本拉特只能握一下手告别。
校长就这种违法乱纪和蜕化变质的特殊事件,发表长篇演说,优美动听。他写给斯图加特当局的报告上对这件事就讲得温和得多,客观得多,轻微得多。神学校的学生们被禁止同这个离去的怪物通信,对此,汉斯·吉本拉特当然只是付诸一笑。有几个星期之久,人们谈论得最多的事是海尔纳和他的逃跑。随着海尔纳的离去和时间的消逝,人们普遍的看法也改变了。不少人后来把当时对之畏惧地加以回避的这个逃跑者看成是一只飞去的鹰。
如今希腊室空了两张桌子。后来离去的那个不像前一个那样迅速地就被忘却。只有校长宁愿看到第二个人的事也同样平息下去。然而海尔纳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打扰修道院的平静。他的朋友等了又等,却从未接到他的来信。他走了,销声匿迹了。他的形象和他的出逃逐渐成了历史,最后成了传说。这个热情的少年在继续干了一些天才恶作剧、走了一些弯路之后,受到艰苦生活的严肃管教,总算是成了一个男子汉,如果不算是成了英雄的话。
留在学校的汉斯受到怀疑,被认为是事先知道海尔纳要逃跑一事的。这种怀疑完全夺去了教师对他的好感。当他在课堂上对许多问题答不上来时,一位教师对他说:“您为什么不跟您那位好朋友海尔纳一起去呢?”
校长对他也不理不睬,带着一种蔑视的同情,就像法利赛人看待税吏一样6,对他侧目而视。这个吉本拉特已经不能算数了,他是属于不可接触的人之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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