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的病情尽管有几天是好了些,但总的来说非但没有进展,甚至退步了。过去替他母亲看病而且给她开死亡证明书的那位家庭医生,有时来为他父亲治疗关节炎。他对汉斯的病很担忧,而且一直推诿,不肯说出他的看法。
汉斯在这几个星期里才发觉,他在拉丁文学校最后的两年已经没有朋友了。那时的同学,一部分走了,一部分在当学徒。他和他们之间的任何人都没有一点交情。他和他们没有任何来往,他们谁也不关心他。老校长曾两次跟他说了些和蔼的话。拉丁文老师和牧师也在街上向他好意地点头招呼。但是,汉斯毕竟已经跟他们无关了。他不再是一只什么都可以往里塞的桶,不再是任人撒播各式各样种子的农田,已经不值得再在他身上耗费时间和精力了。
如果牧师能稍微关心他一点的话,也许情况会好些。但是,牧师能做些什么呢?他能给他的无非是知识,或者是求知的欲望,这些他过去已经全教给这个孩子了,更多的他也没有。他不是那样的牧师:他们的拉丁文有理由要受到怀疑,他们的布道词摘自众所周知的经文章节,可是在有困难的时候,人家都乐意去听他们布道,因为他们能以和善的目光和亲切的言词对待所有受苦的人。就连汉斯的父亲,尽管他竭力隐藏自己内心对汉斯的气愤和失望,他也不是汉斯的朋友和安慰者。
因此汉斯感到很孤独,感到自己被人嫌弃。他坐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或者躺在树林里追逐他的梦境或痛苦的念头。读书也排除不了他的苦恼。因为一读书,马上就觉得头痛眼酸,而他那些书随便拿哪一本,一打开来,修道院的那些魅影和恐惧情绪就会出现,把他推入令人窒息的、可怕的幻境里,用燃烧的眼光盯得他动弹不得。
在这种忧虑与孤寂之中,另一个幽灵以虚假的安慰者面貌出现,接近了这个患病的少年,渐渐地同他熟悉,变得不可缺少了。那就是死的念头。搞枝枪或者在树林里某个地方挂根绳索并不是难事。在他散步的路上这种念头几乎每天都伴随着他,他察看了个别幽静偏僻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个可以恬静地死去的好地方,并且最终决定那里将是他了结此生之处。他一再到那个地方去,坐在那里想象自己以后有一天被人发现死在这里而感到一种少有的快慰。挂绳索的粗树枝也选定了,还试了试它是否结实。再也没有什么障碍了。他又断断续续地草拟了一封给父亲的短信和一封给海尔纳的很长的信。这两封信应该让人在尸体上发现。
这些准备和一种有了着落的感觉对他的情绪发生了有益的影响。他坐在那根不祥的树枝下面度过某些时刻,压抑之感消失了,一种几乎是愉快的感觉涌上心头。
为什么不早就吊死在那根树枝上呢?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主意已定,他要死了,这是决定了的事。想到这些,他觉得很舒畅,因此他并不拒绝在最后时刻尽情地享受一下美丽的阳光和孤寂的梦境,就像人们长途旅行之前喜欢做的那样。反正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哪天动身都行。同样,在原来的环境里再任意地稍微呆一阵子,面对面地看看这些对他的可怕决心还一无所知的人,这对他也是一种苦涩的快乐。每次他碰到医生,总不由得心里想道:“嘿,你等着瞧吧!”
命运叫他为他自己阴暗的企图感到高兴,它看着他每天从死神的杯中享用几滴欢乐和活力之酒。原因可能并不在于这个生命是伤残的、年轻的。然而这个生命应该先画完它的圆圈,不该在它浅尝一下生活中的苦乐之前,就让它从平面图上消失掉。
那些无法摆脱的、折磨人的想象现在愈来愈少了,它们被一种疲乏得听其自然、一种麻木迟钝的心情所代替。汉斯怀着这种情绪无所用心地消度时光。他泰然自若地凝视着蓝天,有时好像是在梦游或显得很稚气。有一次,他昏昏沉沉地坐在小花园里的枞树下,心不在焉地反复哼着一支正好想到的老歌,那还是在拉丁文学校时唱的歌:
唉!我是这样虚弱,唉!我是这样疲倦,包里空空如也,袋里没有一文钱。
…
这当儿已经到了热天。从那次邦试以及接踵而来的暑假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汉斯偶尔也想到这些,但并不特别感慨。他已经变得相当迟钝了。他很想去钓鱼,但又不敢去恳求父亲。每当他站在河边,就感到苦恼。有时他在岸边逗留很久,那里没有人看见他。他那热切的眼睛跟踪着暗黑的鱼群悄没声息的游动。每天傍晚他都走一段路到河的上游去游泳。这样他就得经常打督官盖斯勒的小屋前经过。他偶然地发现三年前他曾爱慕过的爱玛·盖斯勒回家来了。他好奇地看了她几眼。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使他喜欢了。从前她是个身材窈窕、非常漂亮的姑娘。现在已经长大了,动作僵硬,梳着一点也不天真的时髦发式,使她完全变了样。还有那长长的衣服也不合她的身,她想打扮成少妇模样,可是很不成功。汉斯觉得她很可笑,但他又很难受,因为他想到从前,每当他看见爱玛时,心里就感到莫名其妙的甜蜜、奥秘和温暖。别提了!那时一切都与现在不同,一切都好得多,快活开朗得多,生动活泼得多!好久以来他除了拉丁文、历史、希腊文、考试、神学校和头痛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但那时候还有些童话和强盗故事书。在花园里有自己做的磨坊在转动,晚上在纳肖尔特家的大门口听丽瑟讲惊险故事。有一段时间他还把老邻居大约翰(大家叫他加里巴尔迪)看作是个杀人强盗,还梦见过他。在那些年头每个月都会碰到一件他所盼望的愉快的事。一会儿是盼晒干草、一会儿是盼割苜蓿,接着是盼第一次去钓鱼捉蟹,还有收酿酒花,摇树收李子,烤土豆,再不就是盼脱粒打场,其中特别盼望每个星期天和节假日。那时还有一大堆神秘而有魔力的东西吸引着他。各式各样的房屋、街巷、台阶、谷仓、井泉、篱笆、人和动物,对他都是可爱和熟悉的,或者像谜语似地吸引着他,他曾帮采酿酒花,听姑娘们唱歌,这些歌词大多是令人发笑的,也有些特别令人伤感,使听的人也悲伤起来。
imwpweb.com😔专业的主题和插件生产商
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成为过去。他当时并没有马上察觉,首先是晚上不再到丽瑟那儿去了,随后是星期日上午不钓鱼,再后便是不读童话书,就这样一样接一样,直到采酿酒花和花园里的磨坊。唉!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
于是这个早熟的少年如今在病中经历了一次非现实的第二个童年。那幼年被人窃走的情操,此刻以一种突然爆发的渴念逃回到美妙朦胧的年代,着魔般地在回忆的森林里迷失方向,到处游逛,这些回忆的强度和清晰度也许是病态的。他以不亚于从前真正经历它们时的热情和温暖来重温这些回忆。被骗走和被剥夺的童年像久被堵塞的泉水一般在他内心喷涌。
树被砍掉了主杆之后,会在根旁萌发新芽,同样,在患了病和被摧残之后,人的心灵往往会回到春天般的萌芽时期和充满遐想的童年,好像它能在那里发现新的希望,把被扯断的生命线重新连接起来似的。这些根部萌发的枝条虽然茂盛多汁,生长迅速,但这种生命只是表象,它永远也不会再长成为一棵真正的树。
汉斯·吉本拉特的情况也是这样,因此有必要在他那幻想的童年王国里稍微跟随他走一段路。
吉本拉特家的房子坐落在古石桥附近,构成了两条极不相同的小街之间的一个角。一条是镇上最长、最宽和最体面的小街,叫硝皮匠巷。他们家的房子就在这条巷子里。第二条巷子陡直上坡,很短,又窄又可怜,叫“鹰巷”,是按一家古老而早已歇业的酒店命名的。这家酒店的招牌上有只鹰。
在硝皮匠巷毗邻而居的全是高尚、正直的世家。他们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大教堂,自己的花园,那是些在房子后的坡度很大的有梯级的庭园草地。花园的篱笆一直伸到公元一八〇七年建成的、长满金雀花的铁路路基。就排场而言,只有城镇的中心广场才能和硝皮匠巷媲美。那里有教堂、镇公所、法院、镇议会厅和教区牧师府邸。整洁庄严给人以一种城市的舒适印象。硝皮匠巷内虽然没有办公楼,但是,新老民房上有华丽堂皇的大门,漂亮的古色古香的桁架,细微明亮的尖顶门窗,使这条巷子充满了亲切愉快和光亮之感。巷内只有一排房屋,因为街那边在用横梁胸墙加固的那堵墙脚下,正是河水流经之处。
如果说硝皮匠巷是又长又宽、明亮空旷,显得体面,那么鹰巷正好相反。这里房屋歪斜,阴暗墙上的泥灰都已剥落,山墙行将倒塌,多处门窗损裂,经过修整,烟囱弯曲,屋檐落水管子破损。房子与房子你凹我凸,互相侵夺空间与阳光。巷子很窄,曲曲弯弯拐来拐去,而且始终是黑洞洞的。在下雨天或者太阳下山之后变得又湿又暗。所有窗前竹竿和绳索上总是挂满衣服。这是因为这条巷子窄得可怜,又有那么多人家住在里面,更不用提所有那些二房客和只租个铺睡睡的人了。这些歪歪斜斜的老房子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满之患。贫穷、罪恶和疾病也就在这里滋长。要是出现伤寒病,准是在这里;如果打死人了,也总在这儿;有什么地方失窃,那首先就到“鹰巷”来找案犯。走江湖的货郎总去那里投宿,他们中间有逗人发笑的脂粉商浩特和磨刀匠亚当·希特尔,这个人,大家说他是无恶不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