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近深秋。夹杂在黑压压的枞树林中的阔叶树像火炬般闪耀着红色和黄色。峡谷里已经升起浓雾,河水在清晨的凉气中冒汽。
这位脸色苍白的前神学校学生每天仍在户外散步,无精打采,疲乏困倦,并且回避他本来可以有的一点儿交往。医生要他服用药水、鱼肝油、鸡蛋和洗冷水浴。
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那也不足为奇。每个健康人都必须有生活的目的和内容,而这对于年轻的吉本拉特来说已不复存在。现在他的父亲决定让他去做抄写员或去学手艺。尽管孩子的身体还很荏弱,还应该再恢复点体力,可是现在可以先考虑一下,怎么认真对待他的事情。
自从第一次的混乱印象缓和下来以及他自己也不再相信自杀这点以来,汉斯从激动和多变的恐惧状态陷进了有规律的悲伤之中,他缓慢地、无法抗拒地陷了进去,就像陷进一块软绵绵的烂泥地一样。
现在他漫步在秋天的田野上,屈服于季节的影响。已是深秋季节,无声的落叶、枯黄的草地、清晨的浓雾、植物的成熟、枯萎和死亡使他像所有的病人一样感伤不已,惆怅满怀。他希望自己一道消失、安眠、死亡,然而他那年轻的生命力违反这种愿望,并坚韧地默默地活着,他感到痛苦万分。
他看到树木变黄、变褐,变得光秃秃,看到林中升起乳白色的雾,看到采摘了最后一批水果之后变得毫无生气的果园,已没有人再观赏那园中已经凋零的翠菊。汉斯还看着河水,那里也没有人到河里去游泳和钓鱼了,枯叶覆盖着河面,只有坚韧不拔的制革工人还在寒冷的河岸旁坚持工作。几天来河里飘着大量榨过汁的果子渣,因为压榨场和各个磨坊现在都在辛勤地榨果汁,城里大街小巷都飘着一股发酵的果汁香味。
鞋匠弗莱格也在下游的磨坊里租了一台小压榨机,还邀请汉斯去榨果汁。
磨坊前的场地上放着大大小小的压榨机、车辆、一篓篓一袋袋的水果,还有双提把大木桶、洗桶、吊桶和圆桶。褐色的果子渣堆积如山。到处都是木操纵杆、手推车和空车。压榨机正在工作,发出喀嚓喀嚓、叽咕叽咕的呻吟声和尖叫声。大部分压榨机漆了绿色,这种绿色和果子渣的棕黄色、苹果篓子的颜色、浅绿色的河水,光着脚的孩子以及秋天明亮的太阳,这一切给任何注视它们的人以一种生气勃勃、欢乐愉快、富裕的印象。榨碎的苹果发出叽叽声,酸溜溜地叫人们开胃。谁来到这里,听见这种声音,都会连忙抓起苹果来啃的。管子里流出来的甜美的橙色浓汁在阳光下微笑;凡是来到这儿,看到这情景的人都不得不要只杯子,快快地品尝一下,然后站在那里,眼睛也湿润了,一种甜美、舒适的感觉浸透了全身。四周空气中充满了甜果汁的欢快、浓郁、迷人的香味。这种香味正是一年中最美的东西,是成熟和收获的象征。在冬天将临时吮吸这种芳香,令人心旷神怡,因为在这时人们可以怀着感激之情回忆一大堆美好、神奇的事:五月的绵绵细雨、夏天的暴风骤雨、秋天清凉的晨露、春天和煦的阳光和炎夏炙人的烈日,还有那白色和玫红色的闪闪发光的花,收获前果树上果子成熟的棕红色光泽以及一年四季带来的美好和喜悦。
这是每个人兴高采烈的日子,那些肯屈尊俯就亲临现场的富翁和摆阔的人,拿起他们滚圆的大苹果在手里掂着分量,数着他们十几袋或更多袋的苹果,用一只袖珍银杯品尝果汁,让每个人都听到,说他们的果汁里一滴水都没有掺。穷人们只有一袋果子,用玻璃杯或陶制碗尝果汁,还掺了些水在果汁里,但他们的得意和愉快神色也并不稍减。凡是由于某种缘故不能榨果汁的,就跑到熟人和邻居那儿,从一架压榨机到另一架,到处都能得到一杯果汁、一只苹果。他还说些行家的话来证实他也懂得这一门道。许许多多的孩子,无论贫富,都拿着一只小杯子到处乱跑。每个人手里有个咬过的苹果和一片面包,因为自古以来就流传着无法解释理由的传说,说什么在榨果汁的季节大吃面包,以后就不会肚子痛。
压榨机场上上百把个人声嚷成一片,更不用提孩子们的喧闹声了。所有这些声音都是热烈的,兴奋的,愉快的。
“过来呀,哈纳斯!到我这儿来,来喝一杯!”
“多谢,多谢,我已经喝得肚子痛了。”
“你一百斤付了多少钱?”
“四马克,不过东西可挺好。你尝尝看!”
有时发生一件小小的不幸,一个苹果袋过早裂开了,苹果滚得满地都是。
“真该死!我的苹果!大家来帮忙拣呀!”
大家都来帮忙拣苹果,只有几个顽童想趁机捞外快。
“嘿,好邻居,别那么神气!你尝尝我的看!”
“像蜜一样甜!完全跟蜜一个样。您榨了多少?”
“两桶,就这么多,但都是好的。”
“幸好我们不是在大热天榨果汁,否则,就会被我全部喝光的。”
今年也有几个好叹苦经的老年人在场,他们是不能少的。他们自己已有很久不榨果汁了,但是他们比谁都懂,而且大谈公元某年某年,那时苹果简直像奉送似的,全都又便宜又好,根本还没有人知道要掺糖,那时树上结的果子就是和现在的完全不一样。
“那时才说得上是好收成呢,我有过一棵苹果树,一棵树就结五百斤。”
可是尽管时代变得这么坏,这些好叹苦经的老人今年还是来帮忙品尝个够。那些还有牙齿的人都在啃他的苹果,有一个甚至还硬撑了几只大肥梨,吃得肚子都痛了。
“我说的嘛,”他大发牢骚说,“从前,这种梨子我一次能吃十个。”他怀念起那个能吃十个梨子而不闹肚子痛的时代,便当真大叹起气来了。
弗莱格先生租的压榨机就放在拥挤的人群当中,他叫那个年长的学徒当帮手。他的苹果是从巴登买来的,他的果汁也总是最好的。他暗自得意,也不阻止别人来“尝那么一下”。他的孩子们更加高兴。他们在人群中兴高采烈地追来追去。但是最开心的是他的学徒,虽然他一声不响。他浑身感到舒服的是又可以在户外作剧烈活动和干活了,因为他出生在山区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里。就连这种果汁甜味也叫他感到乐滋滋的。他那张健康的农家子弟的脸,笑得像个山林之神1,他那双鞋匠的手洗得比任何一个星期天都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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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来到广场时,一声不吭,有些胆怯。他本是不打算来的。但他才走到第一台压榨机跟前,就有人递给他一杯果汁,那是纳肖尔特家的丽瑟。他尝着果汁的味道,在往下咽时那股甜美有劲的果汁味给他带来一大堆往年秋天有趣的回忆,同时使他产生再一次和大伙一起干、共享快乐的胆怯愿望。熟人们找他搭讪,一个个杯子递到他的手中。当他来到弗莱格的压榨机跟前时,众人的欢乐和可口的饮料已经把他吸引住,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快活地向鞋匠师傅问候,还说了一些榨果汁时流行的俏皮话。师傅隐藏着他内心的惊异,高高兴兴地欢迎他。
半小时后,走过来一个穿蓝裙子的姑娘,向弗莱格和他的学徒笑笑,接着就帮起忙来。
“哦,”鞋匠师傅说,“这是我的侄女,从海尔布龙来,她自然是习惯于另一种秋收的,她家乡是盛产葡萄的呀。”
她约有十八九岁,活泼爽朗像个平原人,个子不高,身材匀称,体形丰满,圆圆的脸上有一双乌黑热情的眼睛和一张漂亮而讨人喜欢的小嘴。总的看来尽管她是一个健康活泼的海尔布龙女子,但一点不像是虔诚的鞋匠的亲戚。她完全是个尘世的人,她那双眼睛看来不像是晚上或夜里总在读《圣经》或戈斯纳民间故事集的人。
汉斯突然又面露愁容,热切地希望爱玛很快就走掉。可是她却留在那儿,笑着,聊着天,对每一句俏皮话都对答如流。汉斯感到害羞,话都不说了。同他不得不用“您”字来称呼的年轻姑娘来往,本来他就害怕,而爱玛是这样活泼、健谈,对于汉斯的在场和他的腼腆并不在意,以致使汉斯手足无措,有点受了屈辱而又蜷缩起来,像一只路旁的蜗牛,被车轮碰到时,急忙把触角缩进去似的。他一声不响,想使自己看上去像个觉得厌倦的人,但是他的意图没能成功,相反,他的脸上却表现出好像刚才死了什么亲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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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有空去注意这件事。爱玛自己更没留意。汉斯听说,她是两星期前来弗莱格家作客的,可是全城的人她都认识,她到处跑来跑去品尝新鲜果汁,说说笑话,又回来热情地抱起小孩,给他们分送苹果,还哈哈大笑,快活得窜来跳去。她对每个街上的孩子喊:“你要苹果吗?”然后手拿一只漂亮的红苹果,把两只手藏在背后,让孩子们猜:“苹果在右手还是左手?”但是总是猜不对,一直要等到孩子骂人,才拿出一只小一点的青苹果来。她似乎也听到过关于汉斯的事,问他是不是就是那个老是要头痛的人。没等他回答,她又和旁人去谈别的话了。
汉斯正打算溜回家去时,弗莱格却把摇柄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