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现在你可以接下去搞,爱玛帮你忙。我要到工场里去。”
师傅走了,学徒受到委托和师母一同把果汁抬走,汉斯留下来单独和爱玛呆在压榨机旁,他咬着牙,拼命地干。
汉斯觉得奇怪,怎么操纵杆会这么重,当他抬起头来看时,姑娘爽朗地大笑起来,原来是她开玩笑顶住了,汉斯生气地重新压时,她又顶了一次。
汉斯一句话都不说。可是当他推动被姑娘的身体在另一边抵住的操纵杆时,汉斯突然害臊起来,他慢慢地停下来不再继续转,一种又甜蜜又害怕的感情向他袭来。当他看到爱玛调皮地微笑时,突然觉得她好像变了,变得较为亲切但却更陌生了,他也笨拙地微微露出笑容。
接着操纵杆完全停了下来。
爱玛说:“咱们不必这样用劲。”随即把自己刚才喝剩下来的半杯果汁递给汉斯。
他觉得这果汁似乎比刚才的更甜更浓。他喝完后,若有所求地瞧着空杯,感到惊异,他的心跳动得那么激烈,呼吸是那么急促。
随后他们又工作了一会儿。汉斯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汉斯想站得让姑娘的裙子碰到他,她的手也能触到他的手。汉斯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但是每当发生这种情况时,他的心中又惊又喜,一种愉快的、甜蜜的感情向他袭来,双膝有些颤抖,头脑晕得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回答了她的问题,她笑他也笑,她玩笑开得过火,汉斯就用手指威胁她,并且两次喝光了从她手中拿来的果汁。此刻一大堆的回忆涌上他的心头:他看见过晚上与男人们站在门口的女佣人、小说书上的一些句子、接吻、赫尔曼·海尔纳那时给他的一吻,学生们暗地里说的关于“姑娘”的一些话和事,以及“要是有个心上人该怎样”等等。此时他像一匹拖着车子上山的驽马一样上气不接下气。
一切都变了,周围的人和繁忙的事都溶化成五彩缤纷、笑容可掬的云朵,各种声音、咒骂声、哄笑声淹没在混浊的喧闹声中。河流和古桥看起来多么遥远,就像画的一样。
爱玛的外貌也变了,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那双深色的愉快的眼睛,一张红润的嘴,尖尖的皓齿。她的身段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一会儿是一只穿着黑色长袜子和皮鞋的脚,一会儿是蓬乱拳曲的头发披在颈后,一会儿是藏在蓝头巾里晒得红红的浑圆的脖子,一会儿是绷紧的肩膀和下面那呼吸起伏的胸部,一会儿是一只红得透明的耳朵。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杯子掉进双提把大木桶里了,她俯身去捡时,她的膝盖在桶边碰到了汉斯的手腕。他也弯下身去,但是慢慢地,他的脸几乎碰到她的头发。头发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松松的鬈发遮盖下,直至蓝色紧身衣的部位,温暖美丽的褐色颈项闪闪发亮,紧身衣虽然扣得很紧,但还是露了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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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站起来时,她的膝盖顺着他的手臂滑动,她的头发擦着他的面颊,她的脸因弯腰而涨得通红,这时,汉斯全身剧烈颤动。他脸色发白,刹那间他觉得疲惫不堪,只是紧紧抓住压榨机的把手。他的心忐忑不安地急剧颤动。双手无力,双肩疼痛。
从那时起,他几乎不再说话,尽量避开姑娘的目光,但是只要爱玛向别处张望,他就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欢乐和内疚混杂在一起的心情盯住她,这时,他心中的某种东西给撕碎了,一片带着蓝色的遥远海岸的新奇陌生的国土展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或者只是预感到他心中的痛苦与快乐意味着什么,但也不知道究竟是痛苦多于快乐,还是快乐多于痛苦。
快乐意味着他年轻的恋爱力量的胜利和对于暴风骤雨生活的最初预感。而痛苦则意味着清晨的安宁被破坏和他的心灵已经离开了童年时代的国土,再也无法重新寻获。他那一叶轻舟才勉强脱离第一次船只遭难的危险,又遭到新的暴风雨的袭击陷入浅滩和令人粉身碎骨的暗礁的边缘,要通过这个险区,即使是引导得最好的青年也找不到带路人,只得依靠自己的力量寻找出路和救助。
现在学徒又回来接替汉斯榨果汁,这下就好了。汉斯在那里还待了一会,还希望再碰一碰爱玛或者听她说几句友好的话,爱玛却又跑到别的榨机旁去聊天了。汉斯在学徒面前感到有些窘迫,他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溜回家去了。
一切都变了,变得又美又动人。那些靠苹果葡萄渣喂肥的麻雀叽叽喳喳掠过天空,天空还从来没有这样高,这样美丽,这样蔚蓝。河流从来没有这样清澈,像面碧绿的明镜,起沫的堰堤从未有过这么耀眼洁白。一切好像是才画成的、放在明净的玻璃镜框里的装饰画,似乎在期待着盛大节日的到来。他感到心中有种奇怪大胆的感情和明显的希望,那是受约束的强烈不安而又甜蜜的波涛与胆怯恐惧的结合。那只不过是无法实现的梦想。这种矛盾的感觉愈来愈变成一种黑洞洞的汹涌的泉源,好像有股十分强劲的力量在他身上迸发、释放出来——这也许是啜泣,也许是歌唱,喊叫或大声欢笑。汉斯这种激动的心情到家后才有些缓和。自然在家里一切照旧。
“你从哪儿来?”吉本拉特先生问道。
“从磨坊附近的弗莱格那儿来。”
“我想是两桶吧。”
他请求父亲如果榨果汁就请弗莱格的孩子们来。
“自然,”爸爸喃喃地说,“我下星期榨果汁,到时候去把他们接来好了。”
离吃晚饭还有一小时,汉斯向花园走去,那里除了一棵枞树外,很少再有什么绿色了。他折了一根榛树枝,在空中挥动得沙沙响,用它把那些枯叶打落。太阳已隐没在山后。黑压压的山上,线条像头发丝一样细的枞树梢划破了绿里带蓝的潮湿清澈的傍晚天空。一大片灰蒙蒙的云被夕阳的余晖照成黄褐色,像只返航的船穿过浅黄色的天际向山谷那边慢慢飘浮。
汉斯漫步穿过花园。绚丽多彩的夜景以它那奇特的、陌生的方式把他吸引住了。有时他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回想爱玛怎样和他相对地站在压榨机旁,她怎样要他喝她杯里的果汁以及怎样俯身在桶上,满面通红地又站立起来。他看到她的头发,紧裹在蓝色衣服里的身段,她的脖子和黑色短发遮盖的棕色颈项。这一切使他充满着愉快和战栗,只有她的脸孔,他再也想象不出来了。
夕阳西下,他并不感到有一点凉意,而觉得渐近的薄暮好像一条他不知道如何称呼的神秘的面纱。他虽然明白自己是爱上了这位海尔布龙来的姑娘,但他只是把他血液里焕发出来的男性活力模模糊糊地理解为一种不寻常的、受引诱的和令人疲倦的状态。
吃晚饭时,他怀着变了样的心情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觉得周围也变了样。他觉得父亲、老仆人、桌子和用具以及整个房间突然变老了,他以一种诧异、陌生又温情脉脉的情绪望着这一切,好像他刚经过长期旅行才归来似的。以前,他对那根坚固的树枝朝思暮想时,他以一个告别者的悲伤冷静的感情观察这同样的一些人和物,而现在感到的是归来、诧异、微笑和重新占有。
吃完饭,汉斯已经打算站起来时,父亲用他那种简短的方式说话了:“你愿意当技工呢,还是情愿做抄写员,汉斯?”
“怎么啦?”汉斯吃惊地反问道。
“你可以在下周末到舒勒技师那儿去,或者再下个星期到市政厅去当练习生,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明天再谈。”
汉斯站起来走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晕头转向。日常充满生气的繁忙生活突然摆在他面前,这几个月来,他可对于这种生活已经感到生疏了,它有一副诱人的脸孔和一副威胁人的脸孔,它有许诺,有要求。他真心感兴趣的既非当技工也不是做抄写员,他对于从事手工时那种紧张的体力劳动有些害怕。他想起了他的同学奥古斯特,他已是个技工了,他可以去问问他。
当他在思索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想法愈来愈模糊和淡薄,这件事对他说来并不如此急迫和重要,另有别的事使他烦心,他不安地在门廊里踱来踱去,突然,他戴上帽子,离开了家,向小巷慢慢走去,他想到,他今天还必须再见一见爱玛。
天色已晚,附近一家酒店里传出喧嚣声和沙哑的歌声,有些窗户明亮,这里那里点着一盏盏灯,微弱的红光在昏暗的空气中闪亮,一长排姑娘手挽手,说说笑笑,快快活活地从巷子里走过来,在摇曳的灯光中像一股青春快乐的暖流透过安然入睡的小巷。汉斯久久地目送着她们,激动得连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扇挂着窗帘的窗户里传出小提琴声。井泉旁有个妇女在洗莴苣。桥上有两个小伙子和他们的情人在散步。其中一个随随便便地握着他情人的手,一边摇晃着她的手臂,一边抽烟。第二对紧紧地靠在一起慢慢地走着,小伙子搂着姑娘的腰,姑娘则将头和肩紧贴在他的胸上。这种情景汉斯已见过几百次,从没有去注意过,而现在这情景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意思,一种模糊甜蜜的渴望之意。他的目光停留在这群人身上,他的幻想预感到那情景的含义。他感到内心不安和动摇,一种巨大的神秘在向他靠近,他不知道那是可爱的还是可怕的,但是这两者他都战栗地预感到一些。
他在弗莱格的小屋前站住了,没有勇气跨进去。他到里面去该干什么,又说什么呢?他不禁想到,当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时经常到这里来,弗莱格给他讲《圣经》故事,回答他关于地狱、魔鬼和幽灵的一大堆新奇的问题,这种回忆使他不适和不安。他不知道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究竟希望什么,似乎要面临一些秘密和被禁之事。他觉得在黑暗中站在鞋匠家门口不进去是不应该的。假如鞋匠看见自己站在那里或者他此刻从里面走出来,他很可能不会骂自己而会嘲笑自己,汉斯最怕这一点。
他悄悄地走到屋后,可以从花园篱笆外看见点着灯的起居室。没有看见鞋匠师傅。他的妻子像是在缝东西或是在织毛衣。大孩子还没睡,他坐在桌子上看书。爱玛走来走去,显然是忙着整理房间,所以他总是只能看到她一眼。四周一片寂静,可以听到小巷远处传来的每种脚步声,也能清晰地听到花园那边河里低沉的流水声。天愈来愈黑,愈来愈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