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十章 野心勃勃的人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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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天主!”他对自己说;“今天夜里,德·雷纳尔夫人没有睡在这间屋子里!她会睡在哪儿呢?既然我遇到了狗,这说明这一家人在维里埃尔。但是,我也可能在这间没有小灯的屋子里,遇见德·雷纳尔先生本人或者一个陌生人,那会引起怎样的一场风波啊!”

最谨慎的办法是离开;但是这个想法使于连感到厌恶。“如果这是个陌生人,我就丢下梯子,飞快地逃走;可是如果这是她呢,怎样的接待在等着我呢?她陷在悔恨里,而且变得极其虔诚,对这一点我不能有丝毫怀疑;但是她毕竟还有点想着我,因为她不久前给我写过信。”这个理由使他下定决心。

心颤抖着,然而或是死,或是和她见面的决心毫不动摇,他朝护窗板上扔了几块小石子,没有回音;他把梯子靠在窗子旁边,亲自敲护窗板,先敲得很轻,后来越敲越重。“不管天怎么黑,他们还是能够朝我开枪的,”于连想。这个想法使他的疯狂企图变成了一个有关勇敢的问题。

“这间屋子今天夜里没人住,”他想,“不然的话,不论是谁睡在里面,现在也一定醒了。因此完全用不着再对他采取预防措施了。只不过尽可能不让睡在别的屋子里的人听见。”

他下来,把梯子靠在一扇护窗板上,重新爬上去。他把手伸进那个心形的小洞,运气好,很快就摸到了系在护窗板的那个小钩子上的铁丝。他拉这根铁丝;使他说不出高兴的是他感觉到这扇护窗板不再扣牢,一使劲就可以拉开了。“应该一点一点地慢慢开,让她认出我的声音。”他把护窗板开到可以伸进头去,悄声地一遍遍说:“是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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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听听,确信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屋子里的寂静。但是壁炉里可以肯定没有点着那盏小灯,甚至连半明半灭的灯光也没有。这是一个很坏的兆头。

“当心枪子儿!”他考虑了一会儿;接着他大着胆子用手指敲玻璃窗,没有回音。他更加使劲敲。“哪怕敲碎玻璃窗,我也得干到底。”当他使出很大的劲敲的时候,他相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好像看见有一个白影子穿过屋子。最后,再没有可怀疑的了,他看到一个人影仿佛在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朝前走来。突然间他看见一个脸颊贴在他的一只眼睛接近的那块窗玻璃上。

他打了个哆嗦,略微离开一些。但是夜色是这么黑,即使隔着这个距离他也不能辨认出这是不是德·雷纳尔夫人。他担心会有一声惊慌的叫喊;他听见那几条狗围着他的梯子转来转去,低声地嗥叫了有好一会儿了。“是我,”他声音相当高地重复说,“一个朋友。”没有回音;白影子消失了。“请您替我开开,我需要跟您说话,我太不幸啦!”他敲玻璃窗,重得几乎要把它敲碎。

一下轻微的清脆响声传来。窗子的长插销拔开了;他推开窗扇,轻捷地跳进屋子。

白色的幽灵避开;他抓住双臂,这是一个女人。他的那些英勇的打算都化为乌有了。“如果这是她,她会说些什么呢?”当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叫喊,明白了这是德·雷纳尔夫人以后,他有多么激动啊!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颤栗,几乎连推开他的力量都没有。

“坏东西!您来干什么?”

她嗓音激动,勉强能够说出这句话。在这句话里,于连听出了真正的愤怒。

“我在十四个月残酷的分别以后来看您。”

“出去,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为什么要阻止我给他写信?否则我可以防止这件可怕的事发生。”她用一股确实大得异常的力气推开他。“我对我的罪过感到悔恨。上天慈悲为怀,点醒了我,”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重复说。“出去!快走!”

“在十四个月的不幸以后,我不跟您谈话,是决不会离开您的。我希望知道您做过的每一件事。啊!我曾经爱您爱得那么深,因此我配得上听到您的知心话……我要知道一切。”

不管德·雷纳尔夫人愿意不愿意,他的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控制住了她的心。

于连充满热情地把她紧紧搂住,不让她挣脱,这时候松开了一些。他的这个动作使德·雷纳尔夫人略微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如果哪个仆人给声音吵醒,出来查看,这把梯子会连累我们的。”

“啊!出去,恰恰相反,给我出去,”她对他说,真的发怒了。“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天主看见您在跟我可怕地吵闹,他会为了这件事惩罚我。您卑劣地利用我曾经对您有过而现在不再有的情感。您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他非常缓慢地把梯子提上来,不让它发出一点响声。

“你的丈夫在城里吗?”他对她说,这句话不是有意刺激她,而是出于过去的习惯,脱口说出来的。

“求求您,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否则我要叫我丈夫了。我没有不顾一切地把您撵走,已经是罪过非常大了。我可怜您,”她对他说,试图伤害他的自尊心,她知道他的自尊心是非常敏感的。

她这种拒绝使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他的态度,还有她切断一个如此温柔,可是他还在指望着的关系的粗暴方式,反而使他心中燃烧着的爱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怎么!您不爱我了;难道这是可能的吗?”他对她说,那种从心里发出的声调,叫人听了很难保持冷静的态度。

她没有回答。他呢,悲伤地哭着。

事实上他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这么说,我已经被唯一曾经爱过我的人完全忘掉了!以后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从他不再担心有遇到一个男人的危险起,他的勇气完全离开他了;除了爱情,一切都从他心里消失。

他默默地哭了很长时间。他握住她的手,她想抽回来;然而在几个几乎可以说是痉挛性的动作以后,她让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手里。屋子里黑极了。他们并排坐在德·雷纳尔夫人的床上。

“和十四个月以前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啊!”于连想,他的眼泪越发增加了。“这么说,分离肯定会摧毁人的所有感情!”

“请您告诉我,您遇到了什么事,”于连对她的沉默感到不安,最后用被泪水打断的声音说。

“毫无疑问,”德·雷纳尔夫人用刺耳的嗓音说,语气里还带着冷酷无情和责备于连的味道。“您离开的时候,我的失足已经在城里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您的行为是那么不谨慎!不久以后,我正陷在绝望之中,可敬的谢朗先生来看我。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想让我向他吐露真情,可是没有成功。一天,他想出一个主意,把我带到第戎,我第一次领圣体的那个教堂。在那儿,他大胆地先谈了……”德·雷纳尔夫人说到这儿被她的眼泪打断了。“多么羞愧的时刻啊!我承认了一切。这个如此善良的人心真好,他非但没有把他的愤怒压在我的身上,反而跟我一起伤心。在这段时间里,我每天写信给您,但是我不敢寄给您,我把它们仔细地收藏着,当我感到太不幸的时候,我把我自己关在卧房里,一遍遍重念我的信。

“最后谢朗先生说服我,让我把它们交给他……其中有几封写得稍微慎重一些,曾经寄给了您;您始终没有给我写回信。”

“我向您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来没有接到过您的信。”

“伟大的天主!是谁把它们截取了呢?”

“你可以想象到我有多么痛苦,我在主教大堂看见你的那一天以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天主开恩,他让我明白了我对他,对我的孩子们,对我的丈夫犯下了多大的罪过,”德·雷纳尔夫人接着说。“他从来没有像我当时相信您爱我那样爱过我……”

于连投入她的怀抱,他这样做确实没有什么企图,而是忘乎所以了。但是德·雷纳尔夫人推开他,口气相当坚决地继续说下去:

“我的可敬的朋友谢朗先生使我懂得了,和德·雷纳尔先生结婚,也就是做出保证,把我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他,甚至连我不知道的,在一次不幸的交往以前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那种爱都包括在内……自从做出巨大的牺牲,交出那些对我说来如此宝贵的信件以后,我的生活过得如果不能说幸福,至少也是相当平静。请您千万不要打扰它。做我的一个朋友……我的最好的朋友吧。”于连不停地吻着她的双手;她感觉到他还在哭。“不要哭,您哭我心里难过……您也把您做过的事告诉我。”于连不能够说话。“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过的生活,”她重复说,“然后您走吧。”

于连没有多加考虑,就谈到他首先遇到的难以数计的阴谋和嫉妒,接着又谈到自从他被任命为辅导教师以后的比较平静的生活。

“就是在这时候,”他补充说,“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毫无疑问,这长时间的沉默,目的是要让我明白我今天看得太清楚的事实:您已经不再爱我,我对您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德·雷纳尔夫人紧握他的双手;“就是在这时候,您给我寄来了五百法郎。”

“从来没有过,”德·雷纳尔夫人说。

“这一封信为了避免引起任何怀疑,盖着巴黎邮戳,签上了保尔·索雷尔这个名字。”

关于这封信的可能来源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论。气氛起了变化。德·雷纳尔夫人和于连不知不觉已经放弃一本正经的语气,重新恢复了亲切友好的语气。他们谁也看不见谁,因为屋子里是那么黑,但是他们的嗓音说明了一切。于连伸出胳膊搂住他的情妇的腰;这个动作充满了危险。她试图推开于连的胳膊。于连这时候相当机灵地利用他叙述中的一个有趣的情况,吸引住她的注意力。这条胳膊好像给忘记了,继续留在它占据的位置上。

在对这封寄五百法郎的信的来源做出许多推测以后,于连接着叙述下去。他讲到他过去的生活,变得稍微能够控制自己了。这过去的生活同他此刻遇到的事相比,引不起他任何兴趣。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这次探望她会有怎样的一个结果上。“您赶快走,”她时不时口气生硬地对他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