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的风暴 · 2
他回答自己:“如果这个人确实偷了几个苹果,那就关一个月监狱。远远不是做苦工。谁知道呢?他偷窃了吗?得到证实了吗?让·瓦尔让的名字压抑着他,好像就不用证明了。检察官通常不是这样做的吗?人们认为他是小偷,因为知道他是苦役犯。”
时而他又想,一旦他自首,或许会考虑他的行动是英勇的,还考虑他七年来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为本地所做的事,于是就会赦免他。
可是,这种设想很快就消失了,他苦笑着想,抢夺小热尔维的四十苏,他就构成累犯,这案件肯定会东窗事发,法律明文规定,要判决他终身苦役。
他摆脱一切幻想,逐渐超脱尘世,从别的地方寻找安慰和力量。他思忖,必须尽自己的责任;也许他尽了责比规避责任未必更不幸;如果他“顺其自然”,如果他留在滨海蒙特勒伊,他的声望,他的美名,他的善行义举,对他的尊敬,对他的看重,他的仁慈,他的富有,他的威望,他的品德,都要被一件罪行玷污;所有这些高风亮节和这件丑事连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啊!但要是他作出牺牲,他就会将至高无上的思想介入苦役监、绞刑架、枷锁、绿色犯人帽、不停歇的苦役、无情的耻辱中。
末了,他想,必须如此,他的命运是这样注定的,他不能作主改变上天的安排,无论如何他只得选择:要么外美内丑,要么内美外丑。
虽然千百种忧思在翻腾,但他没有气馁,不过他的脑子疲乏了。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别的事、无关紧要的事。
他的太阳穴的动脉剧烈跳动。他一直来回踱步。先是教堂,然后市政厅的钟敲响了午夜。两口钟他都数出十二下,还比较了一下钟声。这时他想起,几天前他在一间废铁铺看到一口要卖的古钟,钟上铸着这个名字:“罗曼维尔的安东尼·阿尔班。”
他感到冷。他生起了火。他没有想到关窗。
他又陷入发呆。他要费很大的劲才想起午夜钟声敲响之前考虑的事。最后想起来了。
“啊!是的,”他想,“我下了决心自首。”
然后,他突然想到芳汀。
“啊!”他说,“还有这个可怜的女人!”
于是爆发了一场新的危机。
芳汀突然出现在他的沉思中,犹如一道逆料不到的光芒。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面貌,他大声说:
“怎么搞的!至今我只考虑自己!只为自己着想!我沉默好还是自首好——隐姓埋名还是拯救我的灵魂——,做一个卑劣的却受人尊敬的行政长官,还是做一个可鄙的却受人敬重的苦役犯,想的是我,总是我,仅仅是我!可是,我的天,所想的全是自私自利!这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却是自私自利!要是我想到一点别人怎样呢?首要的圣德是想到别人。好,考虑一下。排除我,抹掉我,忘掉我,情况会怎样呢?——如果我自首呢?把我抓起来,释放尚马蒂厄,重新把我关到苦役监,这很好。然后呢?这里发生什么事?啊!这里,有一个地方,一个城市,一些工厂,一种工业,工人,男女老少,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我养活了这一切;凡是有壁炉冒烟的地方,是我在火里放的柴,在锅里放的肉;我缔造了富裕、流通、信贷;我来之前,一无所有;我使整个地区复兴、有生气、活跃、繁荣、发展、富足起来;少了我,就少了灵魂。我离开,一切便死去。——这个女人吃了那么多的苦,在沉沦中多么正气凛然,我不知不觉造成了她的一切不幸!我想去寻找这个孩子,我对做母亲的许过诺言!我不是欠了这个女人一点什么,要弥补对她造成的损害吗?如果我消失了,会发生什么事?母亲死掉。孩子会惨不忍睹。如果我自首,情况就会这样。——如果我不自首呢?啊,如果我不自首呢?”
提出这个问题以后,他停顿下来,仿佛有点犹豫和颤栗;但时间持续不久,他平静地回答:
“那么,让这个人到苦役监去,不错,可是,见鬼!他偷了东西嘛!我说他没有偷也是枉然,他偷了!我呢,我留在这里,继续干下去。过十年,我能挣一千万,都撒到当地,自己一点不留,留钱对我有什么用呢?我做事不是为我自己!大家越来越兴旺,工业兴起和繁荣起来,工场和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增加,幸福的家庭成百成千;人口兴旺;只有农场的地方出现村庄,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农场;贫困消失,随之放荡、卖淫、盗窃、谋杀、各种各样恶习、各种各样罪行也消失了!这个可怜的母亲扶养大她的孩子!整个地方富裕,安居乐业!这样的话,刚才我疯了,我太荒唐了,我说什么要自首?真的要小心为是,千万不要匆忙。什么!就因为我乐意做个伟大和慷慨的人,——这毕竟是做戏而已!——就因为我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个人,什么!为了使一个人免遭惩罚,这惩罚虽然过分了一点,但说到底是正确的,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个小偷,显然是个坏人,为了救他,整个地方就要遭殃!一个可怜的女人就要死在医院里!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就要死在街上!像狗一样!啊!真是可恶透顶!甚至母亲再见不到她的孩子!孩子几乎不认识她的母亲!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偷苹果的无赖,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他肯定也会为别的事进苦役监!解救一个有罪的人,牺牲许多无辜的人,解救一个老流浪汉,说到底,他只有几年可活,呆在苦役监同呆在他的破屋里是一样的不幸,可是却要牺牲一个地方的居民、母亲、女人和孩子,多妙的顾虑啊!这个可怜的小柯赛特,她在世上只有我,当下在泰纳迪埃夫妇的破屋里准定冻得发青!这对夫妇也是坏蛋!我却会对所有的穷人失职!我要去自首啊!我要干这种荒谬的蠢事!让我们从最坏处来考虑。假设这件事我做错了,有一天我要受良心责备,那么,就为了别人的利益,接受只落在我身上的责备吧,接受只损害我的心灵的错误行为吧,这才是献身,这才是美德。”
他站起来,又开始踱步。这回,似乎他感到高兴了。
只有在地底的黑暗中才能找到钻石;只有在思想的深处才能找到真理。他觉得,下到这深处,在最黑暗的地方长久摸索,他刚刚终于找到了这样一颗钻石,这样一个真理,他捏在手中,目眩神迷地瞧着它。
“是的,”他想,“就是它了。我算对了。我有了解决办法。最终必须有所坚持。我的主意已定。听天由命!不再犹豫了,不再后退了。这是为了大家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我的利益。我是马德兰,一直是马德兰。让那个让·瓦尔让倒霉吧!这不再是我。我不认识这个人,如果眼下有个人成了让·瓦尔让,我就不再是他,让他自己想法子吧!这不关我的事。这是一个在黑夜飘浮的恶运的名字,如果它停下来,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就让这个人倒霉吧!”
他对着壁炉上的小镜子照了照,说道:
“咳!拿定了主意,倒是心宽了!眼下我成了另一个人。”
他又走了几步,然后猛然站住。
“好了,”他说,“既然拿定主意,不管有什么后果,都不应该犹豫。还有一些线把我与这个让·瓦尔让连在一起,必须割断!就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些东西会暴露我,有一些不会说话的东西会成为物证,干脆,要消失殆尽。”
他在口袋里搜索,掏出一个钱包,打开来,取出一把小钥匙。
他将这把钥匙塞进一个几乎看不到的锁孔,这个小洞眼安在壁纸花纹最深的地方。一只暗橱打开了,它安装在墙角和壁炉台之间。暗橱里只有几件破衣烂衫,一件蓝粗布罩衣,一条旧长裤,一只旧背包,还有一根两头包铁的粗荆棍。一八一五年十月,让·瓦尔让路过迪涅时,那些见过他的人,很容易认出这整套褴褛装束。
他保存下来,就像留下了银烛台一样,为的是始终回忆起他的起点。只不过他藏起了来自苦役监的东西,而让人看到来自主教的烛台。
他偷偷朝门边瞥了一眼,仿佛担心门会打开,尽管上了闩;然后,他动作又快又突兀,一把抱起这些破衣烂衫,棍子,背包,他冒着危险,已珍藏多年,现在连一眼也不看,统统扔到火里去。
他又关上暗橱,虽然里面空了,今后没有什么用,他仍然倍加小心,推过去一件大家具,遮住暗橱的门。
过了几秒钟,房间和对面墙上被一大片颤动的红光照亮了。所有的东西都烧起来。荆棍噼啪作响,把火星掷到房间中央。
背包和里面的破衣烂衫烧尽时,露出一样东西,在灰烬中闪闪发光。俯下身可以很容易认出是一枚银币。无疑,这是从小萨瓦人那里抢来的四十苏钱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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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注视火,始终迈着同样的步子,踱来踱去。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两只银烛台上,壁炉上模糊地映出烛台的反光。
“啊!”他想,“让·瓦尔让还整个儿在里面呢。也必须毁掉这个。”
他拿起这两只烛台。
炉火还相当旺,足以使它们迅速变形,变成别人认不出的银条。
他俯向壁炉,烘烤了一会儿,感到非常舒服。
“真暖和!”他说。
他用一只烛台拨着火炭。
再过一分钟,烛台就扔在火里。
这当儿,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向他呼喊:
“让·瓦尔让!让·瓦尔让!”
他的头发倒竖。他好像听到一件可怕的事。
“是的!就是它了,结束吧!”这声音说。“完成你所做的事!毁掉这两只烛台!铲除这回忆!忘掉主教!忘掉一切!毁了这个尚马蒂厄!干吧,很好。向自己鼓掌!这样就说定了,解决了,不要多讲了,这是一个人,这是一个老人,他不知道别人要他干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有做,是个无辜的人,你的名字造成了他的全部不幸,你的名字就像一桩罪行压在他身上,他要代替你被抓起来,他要被判刑,他要在耻辱和恐惧中了结一生!很好。你做个体面的人吧。照样做市长先生,照样位高誉满,受人尊敬,使城市富裕,养活本地人,扶养孤儿,生活幸福、德高望重。在这段时间里,你处在快乐和光辉中,有一个人却穿上你的红囚衣,为你冒名顶替生活在耻辱中,在苦役监拖着你的锁链!是的,这样安排很好!啊!多么卑鄙!”
汗从他的脑门淌下来。他朝烛台投以惊恐的目光。但在他内心说话的人没有说完。声音继续说:
“让·瓦尔让!在你周围会有许多声音吵吵闹闹,大声说话,给你祝福。只有一个声音没有人听到,它在黑暗中诅咒你。听啊,卑鄙的人!所有这些祝福没有到达天堂,就会跌落下来,只有诅咒一直升到天主那里!”
这个声音先是很微弱,从他良心最晦暗的地方升起来,逐渐变得响亮和巨大,现在他在耳朵里听到了。仿佛它出自内心,如今在体外说话。他以为非常清晰地听到最后几句话,以致他怀着恐惧在房间里张望。
“这里有人吗?”他高声问,精神恍惚。
然后他又笑了起来,活像一个白痴在笑:
“我多么蠢啊!这里不可能有人。”
其实有人;但在房里的人肉眼不可能看见。
他把烛台放在壁炉上。
他重新单调而又凄迷地踱步,这扰乱了他的思索,惊醒了沉睡在他体内那个人。
踱步使他轻松些,同时使他迷醉。有时,人在紧急关头要走动一下,似乎要向走动中遇到的一切讨主意。过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面对决心轮流变换,现在他怀着同样的恐惧后退了。为他出谋献策的两种想法,他觉得一样的令人沮丧。——命运多么会捉弄人啊!这个尚马蒂厄被人看作是他,这是多么巧的事啊!上天所用的办法,初看在于巩固他的地位,其实正好把他推上绝路!
他半晌考虑着未来。自首,天啊!自首!他无比悲哀地思索着他要离开的一切,他要重新恢复的一切。要向这如此美好、如此纯洁、如此辉煌的生活诀别,要向人人敬重、荣誉和自由诀别!他以后不会再到田野里漫步,不再听到五月鸟儿的啁啾,不再向小孩子们施舍!他不再感到感激和热爱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温馨!他要离开这座他建造的房子,离开这个房间,这个小房间!此刻,他觉得一切非常迷人。他不再阅读这些书,不再在这张白木小桌上写字!他的看门老女人,他惟一的女仆,早上不再给他端来咖啡。天哪!相反,是苦役、锁链、红囚衣、脚镣、疲惫、黑牢、行军床,各种各样人所共知的吓人的东西!在他的年纪,有过这样的地位!如果他还年轻也就罢了!可是,年迈,随便什么人都不用尊重,让狱卒搜身,挨小狱吏的棍子!光脚穿箍铁皮的鞋!每天早晚伸腿给人检验脚镣的环扣!要忍受外地人的好奇,有人对他们说:“这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让·瓦尔让,他做过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晚上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绿帽子扣到眼睛上,在中士的鞭子下两个一对,登上水上牢房的软梯!噢!多么悲惨啊!难道命运像精明的人那样凶恶,像人心那样残暴吗?
无论他做什么事,他总是又回到他的思索深处这令人寒心的两难推理中:“呆在天堂里,还是变成魔鬼!回到地狱中,还是变成天使!”
怎么办,天啊!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摆脱的风暴,重新在他身上肆虐。他的思绪重新起伏不定,具有绝望所固有的难以形容的痴呆和下意识状态。罗曼维尔这个名字,伴随着他从前听到的一首歌的两句诗,不断回到他的脑海里。他想起罗曼维尔是巴黎附近的一个小树林,四月,年轻情侣要去那里采摘丁香。
他内外一样,踉踉跄跄。他如同一个放手让他自己走的小孩一样走路。
有时,他要同疲倦斗争,竭力使精神振作起来。他尽力向自己最后一次提出问题,对此,他终于筋疲力尽了。要自首吗?要沉默吗?——他无法看清楚。他的思索中孕育的各种各样推理模模糊糊,颤颤悠悠,一个接一个烟消云散。只是他感到,无论他作出什么决定,他身上的一部分必然要死掉,他无法避免;不管是从右面还是从左面,他都要进入坟墓;他要完成一种终结,不是幸福的终结,就是德行的终结。
唉!他重新游移不决起来。他不比开始时更往前走一步。
这个不幸的灵魂就这样忧虑不安地挣扎着。距这个不幸的人一千八百年前,那个将人类的一切圣洁和一切痛苦集于一身的神秘的人,正当橄榄树在太空劲风中颤动时,长久地用手推开那只可怕的杯子,他觉得杯底布满星辰,而阴影和黑暗从杯中满溢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