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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知名的人宣布“用尸体来抗议”,说出和表达了共同的心愿,于是众口一词,发出满意而可怕得奇特的呼声,这呼声含义悲切,声调却是凯旋般的。
“死亡万岁!我们全部留下。”
“为什么全部留下?”昂若拉说。
“全部留下!全部留下!”
昂若拉又说:
“阵地优良,街垒坚固。三十个人足够了。为什么要牺牲四十个人呢?”
大家反驳说:
“因为没有人想离开。”
“公民们,”昂若拉叫道,他的声调里有一种几乎愤怒的颤动,“共和国在人数上不够多,不能作无谓的消耗。虚荣是一种浪费。如果对某些人来说,离开是责任,这个责任也应该像别的责任一样去履行。”
昂若拉是一个讲原则的人,对志同道合的人有一种来自绝对的权威。可是,不管这种威望多大,大家还是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
作为地地道道的领袖,昂若拉看到大家议论纷纷,还是坚持己见。他又傲然地说:
议论声越发响了。
“况且,”人群中有一个声音指出,“离开说说容易。街垒被包围了。”
“菜市场那边没有被包围,”昂若拉说。“蒙德图街可以自由进出,通过布道师街,能来到圣婴市场。”
“到那儿,”人群中另一个声音说,“会被抓住,落入步兵或郊区国民自卫军的前哨手里。他们看到一个穿工作罩衫、戴鸭舌帽的人经过,就会问:‘你从哪儿来?不会是街垒的人吧?’要查看你的手。你身上有火药味就枪毙。”
昂若拉没有回答,拍拍孔布费尔的肩膀,两人走进小酒店楼下大厅。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了出来。昂若拉伸出的手捧着四套他让人保存下来的军装。孔布费尔捧着皮带和军帽跟在他后面。
“穿上这身军装,”昂若拉说,“混到队伍中逃跑。这是给四个人穿的。”
他把四套军装扔在去掉铺路石的地上。
在坚忍不拔的听众中,没有一点动弹。孔布费尔说话了:
“得了,应该有一点怜悯心。你们知道牵涉到什么问题吗?牵涉到妇女。要明白,有没有女人呢?有没有孩子呢?有没有母亲用脚推着摇篮,身边有一堆孩子呢?你们当中,谁从来没有见过奶娘的乳房请举手。啊!你们想互相残杀,我在对你们说话,我也想这样,但我不想感到女人的幽灵在我周围悲痛欲绝。你们决心死去,好的,但不要拖上别人去死。这里要自戕的人是崇高的,可是自戕的面要狭窄,不要扩展;一旦波及你们亲近的人,就叫做谋杀了。想一想那些金发孩子吧,想一想那些白发老人吧。听着,刚才,昂若拉对我说,他看到天鹅街的拐角上有一扇照亮的窗,六楼的一扇可怜的窗户边有一支蜡烛,玻璃上有一个老女人颤动不已的头影,她好像通宵等亲人归来。这也许是你们当中一个的母亲。好了,这一位请他走吧,请他赶快去对母亲说:‘母亲,我回来了!’让他放心吧,我们这儿照样干。谁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家里人,谁就没有权利牺牲自己。不然就是背弃家庭。有女儿的人,有姐妹的人,你们想到这个没有?你们被人打死了,你们死了,好呀,而明天呢?少女们没有面包,事情就可怕了。男人乞讨,女人卖身。啊!这些可爱的人儿,多么优雅,多么温柔,头上戴着插花的帽子,唱歌,说笑,让家里充满圣洁的气氛,好像有生命的芬芳,以人间处女的纯洁,证明天国天使的存在,这个雅娜,这个莉丝,这个咪咪,这些可爱的正经姑娘,得到你们的祝福,是你们的骄傲,啊,我的天,她们就要忍饥挨饿!你们要我说什么呢?有一个人肉市场,你们在她们周围用幽灵发抖的手,是阻止不了她们进去的!想想街上,想想挤满行人的街道,想想在商店前那些袒胸露肩、在泥泞中走来走去的女人。这些女人原先也是纯洁的。有姐妹的人,想想她们吧。贫困,卖淫,警察,圣拉撒路监狱,这就是那些娇美的姑娘,那些脆弱、有廉耻心、可爱、美丽、比五月的丁香花还鲜艳的奇女子要去的地方。啊!你们让人打死!啊!你们不在人世!很好;你们想让人民摆脱王权,却把你们的女儿交给警察。朋友们,要小心,要有怜悯心。妇女,那些可怜的女人,人们没有为她们好好着想的习惯。人们指望女人得不到男人的教育,人们阻止她们阅读,阻止她们思索,阻止她们关心政治;你们会阻止她们今晚到停尸所去认你们的尸体吗?因此,有家室的人要听话,同我们握一下手就离开,让我们单独做这里的事。我很清楚,离开要有勇气,这是困难的;但越是困难,就越是值得做。有人说:‘我有一支枪,我在街垒中,算了,我留下来吧。’算了,这件事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的朋友们,还有一个明天,明天你们就不存在了,但你们的家庭还存在。要受多少罪啊!咦,一个身体健康的漂亮孩子,面颊像苹果一样,牙牙学语,叽里呱啦,笑口盈盈,你吻他时感到细嫩,你们知道一旦他被遗弃,会变成怎样吗?我见过一个小不点,就这么高。他的父亲死了。穷人出于仁慈收留了他,但他们自己也没有面包。孩子总是饥饿。那是冬天。他不哭。有人看到他走近炉子,炉子从来不生火,你们知道,烟囱用黄土粘合。孩子用小手指剥下一点这种土吃下去。他呼吸声音嘶哑,脸色苍白,双腿发软,肚子鼓胀。他什么也不说。人家同他说话,他不回答。他死了。把他送到奈凯医院才死去,我在那里看到他。我在这所医院里当住院实习医生。现在,如果你们当中有当父亲的,有幸在星期天用你们壮实的手牵着孩子的小手散步,那就设想一下,那个孩子是亲骨肉。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我想得起来,我仿佛看到了他赤裸裸地躺在解剖台上,肋骨突出在皮下,好像坟场草丛下的墓穴。在他的胃里找到一种烂泥。在他的牙缝里有灰烬。啊,让我们摸摸良心,扪心自问吧。据统计,弃儿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五十五。我再说一遍,牵涉到女人,牵涉到母亲,牵涉到少女,牵涉到小孩子。这是在谈论你们吗?大家很清楚你们是什么人,知道你们都很勇敢,当然啰!知道你们为崇高的事业献身,心里感到快乐和光荣;知道你们感到自己选定死得有益和壮烈,每个人都重视为胜利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好极了。可是,世上不只你们这些人。还应该想到别的人。不能做自私的人。”
人人都阴沉地低下头去。
在最崇高的时刻,人心的矛盾是多么古怪啊!说这番话的孔布费尔并不是孤儿。他想起别人的母亲,却忘记了自己的母亲。他就要献身。他是“自私”的。
马里于斯饥肠辘辘,狂热不安,相继放弃所有的希望,陷入痛苦中,这是最悲惨的遇难,他经历了强烈的激动,感到末日来临,越来越陷到幻觉的麻木中,这是轻生者临终前总有的状态。
生理学家会研究他身上这种狂热的全神贯注越来越增长的症状,科学已经了解这种出神状态,并加以分类,它引起的痛苦,就像肉欲产生的快感。绝望也有入迷状态。马里于斯正是如此。他仿佛局外人目睹了一切;正如上文所述,在他眼前发生的事,在他看来似乎很遥远;他看得清整体,却丝毫看不到局部。他透过一片火光,看到人来人往。他仿佛听到来自深渊之底的声音。
但是,这一切使他激动。在这个场景中,有一尖端直透到他身上,把他戳醒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死,他不愿分心;可是他在阴沉沉的梦游状态中想到,自己要死,并不妨碍去救别人。
他提高了声音说:
“昂若拉和孔布费尔说得对;用不着无谓的牺牲。我赞成他们的说法,必须赶快行动。孔布费尔对你们说出肺腑之言。你们当中有的人有家庭、母亲、姐妹、妻子、孩子。请这些人站出来。”
没有人动弹。
“已婚的人和家庭的赡养者出列!”马里于斯再说一遍。
他的声调很高。昂若拉是街垒的首脑,而马里于斯是街垒的拯救者。
“我命令你们出来!”昂若拉说。
“我请求你们出来,”马里于斯说。
这些英勇无畏的人受到孔布费尔的话触动,被昂若拉的命令动摇,马里于斯的请求使他们感动,于是开始互相揭露底细。“不错,”一个年轻人对一个中年人说。“你是家长。走吧。”“走的不如是你,”那汉子回答,“你要抚养两个妹妹。”一场闻所未闻的斗争爆发了。大家都不让人赶出墓门。
“快点,”孔布费尔说,“再过一刻钟,就来不及了。”
“公民们,”昂若拉又说,“这里是共和国,普选决定一切。由你们自己指定谁该离开。”
大家服从了。几分钟后,大家一致指定了五个人,他们出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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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五个人!”马里于斯叫道。
只有四套制服。
“那么,”这五个人说,“要有一个人留下来。”
于是又互相谦让地争论起来,谁该留下来,谁都认为别人有理由不该留下。
“你呀,你有一个爱你的妻子。”“你呀,你有老娘。”“你呀,你父母双亡,你的三个小弟弟会怎么样呢?”“你呀,你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你呀,你有权生活,你才十七岁,太年轻了。”
这些伟大的革命街垒,是英雄主义的聚会地。在那里,难以置信的事十分平常。这些人彼此坚定不移。
“快点行动,”库费拉克又说一遍。
人群中有人向马里于斯喊道:
“您就指定该留下的人吧。”
“好呀,”那五个人说,“您挑选吧。我们服从您。”
马里于斯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冲动。但想到要挑选一个人去死,他全身的血都涌向心脏。他脸色苍白,如果说还能苍白的话。
他走向那五个人,他们都向他微笑,每个人目光中充满了历史上温泉关英雄眼中的炽烈火焰,他们冲他喊道:
“挑我吧!挑我吧!挑我吧!”
马里于斯痴呆呆地点着数;他们始终是五个人!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四套制服上。
这当儿,第五套制服仿佛从天而降,落在这四套制服上。
第五个人得救了。
马里于斯抬起眼睛,认出了割风先生。
让·瓦尔让刚进入街垒。
要么是问明了情况,要么是出于本能,要么是出于偶然,他从蒙德图小巷到达。靠了一身国民自卫军的服装,他轻而易举地通过。
起义者设在蒙德图街的岗哨,不会为了单个国民自卫军发出警告信号。岗哨让他进入街道,心里想:可能这是一个支援的人,最糟糕的话也会被抓起来。眼下情况严峻,岗哨不可能玩忽职守,离开观察岗位。
让·瓦尔让进入街垒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人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五个挑选出来的人和四套制服。让·瓦尔让看到和听到了这个场面发生的事,他默默地脱下了制服,扔在那堆衣服上。
大家的激动难以形容。
“这是什么人?”博须埃问。
“这个人,”孔布费尔回答,“救了其他人。”
马里于斯用庄重的声音补充说:
“我认识他。”
这个担保对大家已经足够了。
昂若拉转向让·瓦尔让。
“公民,欢迎您。”
他又说:
“您知道,等一下大家都要死去。”
让·瓦尔让没有回答,帮助被他救出的那个起义者穿上他的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