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遣离家 · 2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4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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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我们这儿来了一位绅士,”他说——“一位又壮又胖的绅士,他姓塔浦扫——你也许认识他吧?”

“不认识,”我说,“我想我没——”

“他穿着短裤子,扎着腿套儿,戴着宽边帽子,穿着灰褂子,系着花点子高领巾,”堂倌说。

“不认识,”我羞涩地说,“我没有那种荣幸——”

“他上我们这儿来,”堂倌儿迎着亮儿看着玻璃杯说,“要了一杯跟这个一样的麦酒——我劝他别要,他可非要不可——要来了就喝了,喝了可就倒在地上死了。那个酒他喝起来太陈了,本来就不该要来着。那是一点不错的。”

我听到这段悲惨的故事,吓了一大跳,跟着说,那我想,我还是喝点水吧。

“哟,你不知道,”堂倌说,一面仍旧迎着亮儿,看着玻璃杯,一面把一只眼睛闭着,“我们这儿可不许有人要了东西又都给剩下了。这样我们可就要生气了。要是你不敢喝,我替你喝了吧。我是喝惯了的,决没有碍处。什么事儿,一做惯了,就一点碍处都没有了。我要是一仰脖儿,一口就喝下去,那我想决不会出毛病的。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喝哪?”

我说,他要是认为他喝了不会出毛病,那他替我喝了,我只有感激的;不过,如果有妨碍的话,那他千万可不要喝。他把脖子一仰,一口把酒喝下去了以后,我得承认,我吓得什么似的,唯恐他和那位可怜的塔浦扫先生遭到同样的命运,一下倒在地毯上玩儿完了。但是他却什么事儿都没有,不但什么事儿都没有,我还觉得,他喝了酒以后,反倒好像更有精神了。

“你这儿是什么东西?”他把叉子放到我那盘排骨里,问道。“不是排骨吧?”

“是排骨,”我说。

“哎呀,太好啦!”他喊道,“我还只当那不是排骨哪。你不知道,喝了麦酒,想要不出毛病,最好是吃点排骨!你说运气有多好!”

他用一只手揪着排骨有骨头的那一块儿,用另一只手拿着土豆儿,大嚼起来,吃得香极了,我看着觉得非常地好玩儿。他吃完了那一块排骨和土豆儿,又拿起一块排骨和土豆儿来。他把排骨和土豆儿都吃完了,给我端了一个布丁来。他把布丁放在我面前,跟着好像琢磨起来,有一会儿的工夫直出神儿。

“这个饼怎么样?”他如梦初醒的样子说。

“这不是饼,这是布丁啊,”我回答说。

“布丁!”他喊道。“哟,我的妈,还真是布丁,啊!”他又往前凑了凑,看着布丁说,“你说,这不是奶蛋布丁吧?”

“是,是奶蛋布丁。”

“哟,还真是奶蛋布丁,”他说,一面拿起一把汤匙来。“我就是爱吃奶蛋布丁!你说运气有多好!来,小家伙,咱们俩赛一赛,看谁吃得多。”

我看到他那样和气,那样友好,就趁着机会,跟他要纸、笔和墨水,写信给坡勾提。他不但马上就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拿来了,还在我写的时候,不怕腻烦,站在我后面,看着我写。我写完了,他问我,到哪儿上学。

我说“到伦敦附近”,因为我说得上来的,只有那句话。

“哦!哟!”他显出沮丧的样子来说,“我听你这一说,我很难过。”

“为什么?”我问他。

“哦,哎呀!”他说,一面摇头。“就在那个学校里,他们把一个小学生的肋骨给弄折了,折了两根。一个小学生,我得说一个——我想想看——你多大啦?——你大约几岁啦?”

我告诉他,说我八岁多点,九岁不到。

“那个小学生正和你一样大,”他说。“他们把他的头一根肋骨给弄折了的时候,他八岁零六个月。他们把他的第二根肋骨给弄折了的时候,他八岁零八个月:这样一来,那孩子可就玩儿完了。”

这件事这样巧,使我觉得很不安。这是我没法儿对我自己或者对那个堂倌儿掩饰的。我问他怎么弄折了的。他的答复,更叫我没法儿能振作起精神来,因为他的答复是两个阴森可怕的字:“揍的。”

驿车的号角在院子里响起来了,恰当其时把我的话岔开了,我跟着就站起身来,因为有个钱包儿,一方面觉得得意,一方面又怪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问(我从口袋儿里把钱包掏了出来),“有没有什么得给钱的。”

“有,你用了一张信纸,”他说。“你从前买过信纸没有?”

我不记得我买过。

“信纸很贵,”他说,“因为要纳税。三便士。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就是这样捐税重重。再没有别的了,就剩了堂倌儿了。墨水你就不用管啦。我给贴上好啦。”

“请问你,你要——我得——我应该——我必须——给堂倌儿多少钱?”我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

“要不是因为我有一大家孩子,而那些孩子又生牛痘,那我连六便士都不要。要不是因为我得养活一个老娘,和一个招人疼的妹妹”——堂倌说到这儿,非常地激动——“那我连一个法丁都不要。要是我有个好地方,要是我在这儿待遇好,那我不但不要别人给我钱,我还要对别人表示点小意思哪。但是我吃的可是剩饭,睡的可是煤堆”——堂倌说到这儿,一下哭了起来。

我听他说得这样可怜,极为感动,觉得给他的钱如果少于九便士,就是残忍、心狠了。因此我就把我那三个亮晶晶的先令给了他一个。他接这个先令的时候,非常地谦卑恭敬。他把钱接到手,跟着就用大拇指把钱捻得一转,试钱的真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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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帮着我,把我弄上驿车的后部以后,我就发现,他们都认为,那些东西,并没有人帮着,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吃了的;这种发现,叫我心里有些慌乱起来。我所以发现这一点,因为我听见凸形窗户里那个妇人对车上的守卫说,“乔治,这个孩子你可要好好地看着点儿,要不,他的肚子恐怕要爆,”同时又看到客店里里外外的女仆,都跑过来,一面看我,一面龇着牙笑,说我是个小怪物儿。我那位身世不幸的朋友——堂倌,现在精神饱满,一点也没有原先那种伤心的样子了,好像对于这种情况,不但不觉得难为情,反倒一点都不在乎地和别人一块儿说我、笑我。我当时如果对他生出疑心的话,那我这种疑心,就有一半是他这种情况引起来的。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相信,尽管那个堂倌,有些引起了我的疑心,而我对于他,总的说来,还是没有什么不太信任的地方;因为一个小孩,总是心地单纯地轻信别人,总是自然而然地认为比他年长的人可靠(我看到小孩过早地就把这些品质消失了,而学会了一套世故人情,老觉得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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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和车上的守卫,也把我当作笑谈,说这辆车,因为我坐在后面,后重前轻;又说,我要是坐篷车〔4〕,倒是更好的办法。我得承认,这种情况,未免叫我觉得不受用,因为他们这样拿我当笑谈,在我实在是无妄之灾。我的饭量大这个笑话,在驿车外面的客人中间,也风声传扬,他们也同样都拿我开心;他们问我,在学校里是不是一个人顶哥儿俩或者哥儿仨交饭费;是不是要特别订合同,还是只按照常规办理;还问了我一些同样好笑的话。但是还有更坏的呢:原来我先就想到了,再吃饭的时候,我决不好意思吃什么东西的,而吃正餐的时候,我吃的并不多,我的点心又因为匆忙,撂在旅馆里了,这样,我就非饿一整夜不可。我担心的事儿,果然出现了。我们的车站住了,大家吃起晚饭来,那时候,我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来吃任何东西,虽然我很想吃;我只坐在炉旁,说我什么都不要吃。但是我虽然这样忍饥挨饿,却仍旧并没能免于受人讥笑。因为有一位哑嗓子的绅士,脸上皮糙肉厚,虽然自己一路之上,除了拿瓶子就嘴儿喝酒而外,再就几乎不断地从饭盒里拿三明治吃;但是他却偏拿我开玩笑,说我和蟒蛇一样,吃一顿,饱半年;他说完了,跟着就又吃了好些煮牛肉,弄得打嘴现世,起了一身鬼风疙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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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下午三点钟从亚摩斯开的车,要在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左右到伦敦。那时正是仲夏,晚上非常凉爽。我们从一个村庄经过的时候,我就想象村庄的人家里都是什么样子,人们都在那儿做什么;有时有的小孩子跟着车跑,攀到车后面,在车上打一会儿秋千;那时候我就纳闷儿,不知道他们的父亲还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在家里,还是快乐,还是苦恼。这样,我的脑子里,老有的是事儿琢磨。除此而外,我还时时琢磨我就要去的那个地方——那叫人想起来,当然是悚然可怕的了。有的时候,我记得,我不想别的,一个劲地琢磨家里和坡勾提;再不就茫无头绪、胡思乱想,琢磨我咬枚得孙先生以前是怎么样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孩子,但是老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我咬他那一口好像是远古前代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