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遣离家 · 5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4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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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尔先生把他那双没法修理的靴子拿到楼上去的时候,把我一个人撂在屋子里,我就轻轻悄悄往屋子远处那一头慢慢走去,一面瞧着这种种光景。我忽然一下看到一个厚纸做的广告牌,正放在桌子上,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几个字,写的是:“留神。他咬人。”

我马上爬到桌子上面,一心只怕桌子底下至少会有一条大狗趴在那儿。但是我虽然焦灼地到处都瞧遍了,却哪儿也瞧不见有狗。我仍旧还在那儿用眼到处寻觅的时候,麦尔先生进来了,问我为什么爬到桌子上。

“对不起,老师,”我说,“对不起,我正找狗哪。”

“狗?”他说,“什么狗?”

“难道不是狗吗,老师?”

“难道什么不是狗?”

“要留神的、咬人的,难道不是狗吗,老师?”

“不是,考坡菲,”他严肃地说。“不是狗。是一个学生。我得把这个牌子挂在你的背脊上,考坡菲;这是他们给我的指示。我很难过,和你刚一见面儿就跟你来这一手儿,可是我没有法子,不能不照着办。”

他这样说了,就把我从桌子上抱下来,把牌子像一个背包那样,绑在我的两个肩膀上(那个牌子是特意为我做的,做得还真方整平贴)。从那时候以后,我无论走到哪儿,我的背上都背着这个牌子,就别提够多么称心惬意了。

我因为这个牌子,都受了些什么样的罪,没有人能想象出来。不管有人瞧见我,也不管没有人瞧见我,反正我心里老嘀咕,老觉得有人在那儿瞧那个牌子上面的字。即便我转过身去,瞧不见身后面有人,也都不能叫我把心放下,因为,不管我的背脊朝着哪儿,我老认为那儿有人。那个安假腿的狠家伙,更增加了我的苦恼。因为他是大权在握的。他只要一瞧见我把背脊靠在树上,或者靠在墙上,或者靠在房上,他就从他那个门房的门口那儿,用洪亮的嗓门大声吆喝着说:“喂,你这个小家伙儿!你这个考坡菲!把你的牌子露在明面上,要不,我可要给你报告去啦!”游戏场是一个石头子儿铺的光院子,房子的背后和厨房、伙房什么的,都冲着这个院子。我每天早晨,都得按照吩咐,到那儿散步。那时候我知道,工友看见我这个牌子,送肉的看见我这个牌子,送面包的看见我这个牌子:总而言之,所有在这个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看见我这个牌子,都知道得留我的神,因为我咬人。我记得,我当时确乎自己都怕起自己来,认为我是一个真会咬人的野孩子。

这个游戏场,有一个旧门通着。原来学生中间,有一种风气:他们老把他们的名字划在这个门上面,所以这个门上划满了学生的名字。我心里老害怕,惟恐假期完了,学生都回来了,他们瞧见了我这个牌子。我看到每一个名字,我都不由得要问,这个学生念到我背的牌子上“留神。他咬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态度?会是什么口气?有一个学生,叫什么捷·史朵夫,他的名字划得很深,划得很多。我当时想,他看到我的牌子,一定要用沉重的声音念它上面的字,念完了,还要用手薅我的头发。另一个学生,叫托米·特莱得。我看到了他的名字,我就害怕他会用那个牌子跟我开玩笑,假装作非常地怕我。第三个叫乔治·顿浦尔。我看到这个名字就想,他要拿我的牌子唱着玩儿。我这个畏畏缩缩的小家伙,老琢磨这个门上的名字,到后来,我只觉得,所有那些名字的本人——麦尔先生说,那时学校里有四十五个学生——都异口同声一齐叫,不要理我,每个人都用他自己特有的说法一齐喊:“留他的神,他可咬人!”

我在书桌和凳子中间,心里想的也是这种情况。我上床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的时候,眼里窥着那些林立成行〔13〕的空床,心里想的也都是同样的情况。我记得,我天天晚上做梦:梦见我母亲,还是和往常一样,和我在一块儿;梦见我往坡勾提先生家里去赴会;梦见我坐在驿车顶上旅行;梦见我跟我那个身世不幸的朋友,那个堂倌儿,一块儿吃饭;在所有这些梦里,别人都又直眉瞪眼地瞧我,又鸡猫子喊叫地哄我,因为我不幸被人发现,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我的小睡衫和那个大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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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方面觉得生活非常单调,另一方面却又老害怕学校开学:在这两种苦恼的夹攻之下,我那份苦恼,可就真叫人没法受了。我每天跟着麦尔先生做很多的功课,不过我却都做了,而且做得还不至于丢脸,因为没有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在跟前看着。没做功课以前,和做完了功课以后,我就散步——散步的时候,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有那个安木头假腿的家伙监视。我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能想起来,当时那所房子怎样潮湿,铺院子的石板怎样裂了缝儿,长着青苔,一只旧水桶怎样漏水,几棵阴惨惨的老树怎样树干都失去了本色,好像在下雨的时候,滴水比别的树更多,而在艳阳的天气里,开花却比别的树更少。我和麦尔先生,一点钟的时候,在一个空落落的长饭厅尽里面那一头上吃正餐;那儿满屋子安的都是松木桌子,满屋里闻着都是油膻气味。吃完了正餐,接着做功课,一直做到吃茶点的时候;吃茶点,麦尔先生用的是一个蓝茶杯,我用的是一个锡盂子。整天价,从早晨一直到晚上七八点钟,麦尔先生都坐在教室里他自己的桌子那儿,一刻不停地和笔、墨、尺、簿子、纸打交道,把上半年的账目一项一项地结算出来(这是我当时看出来的)。他晚上工作都做完了,东西都归置好了,就把笛子拿出来呜呜地吹;吹到后来,我只觉得,他简直地把他整个的人,都慢慢地从笛子上手的大孔那儿吹了进去,然后又从笛子的几个小孔那儿冒了出来。

我现在看到这样一幅图景:我是那样一个不大点的小家伙,用手扶着脑袋,坐在灯光暗淡的屋子里,一面听麦尔先生凄凉的笛声,一面啃第二天的功课。我现在看到这样一幅图景:我啃完了功课,把书合上以后,听了麦尔先生凄凉的笛声,就想到家里过去的情况,想到亚摩斯海滩上刮的海风,感到非常凄凉,非常孤寂。我现在看到这样一幅图景: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到楼上冷清清的屋子里去睡觉,我坐在床沿儿上,一边哭着一边想象坡勾提来安慰我。我现在看到这样一幅图景:我早晨下楼的时候,一面由楼梯的窗户上一个使人悚然的大豁子那儿,看着那口校钟,上面带着信风旗,悬在一个外屋的顶上,一面心里嘀咕,害怕钟声一响,把史朵夫和别的学生都叫到教室里来。我心里最怕的,是那个安假腿的人把长了锈的栅栏门上的锁开开,把可怕的克里克先生放进来。其次就是怕那些学生都回来。在这种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里,我都不能想象我这个人有任何危险的地方,但是在所有这种种情况里,我却都老得在背上背着那个警告人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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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尔先生一直地没跟我说过很多的话,但是也一直地没对我露过严厉的声色。我认为,我们两个是相对无言的伴侣。有一件事,我忘了说:那就是,他有的时候,自言自语地嘟囔,一个人咧着嘴笑,还又攥拳头,又咬牙,又自己薅自己的头发,叫人莫名其妙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的确有时候做出这种种怪样子来。一开始的时候,我看了很害怕,不过过了不久,也就看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