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我们就到了邮车停车的客店了(这个客店不是我那个茶房朋友待的那一个);到了那儿,店家把我带到一个舒适的小卧室里;只见卧室的门上涂着“海豚”的字样〔1〕。那家店家,让我坐在楼下着得很旺的炉前,给我喝过热茶,但是,我记得,我当时还是觉得很冷;所以我在“海豚”的床上躺下,把“海豚”的毯子蒙头裹脑地盖着,大睡其觉,觉得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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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脚的马车车夫巴奇斯先生和我约好了,早晨九点钟来接我。我八点钟就起来了(因为夜里没睡多少觉,有些头晕),还没到约好了的时间,就预备停当了。他见了我的时候,他的态度,恰恰像我们上次分手以后,过了还不到五分钟那样;我到店里,也只是要去兑换六便士的零钱,或者做那一类的事儿似的。
我的箱子搬上车了,我自己也攀上车了,车夫也坐好了,那匹懒马,就用它向来的快慢,连人带行李,一齐拉着走起来。
“巴奇斯先生,你的气色真好,”我说,满以为他听到这个话一定喜欢。
巴奇斯先生只用袖头儿把脸擦了一下,跟着往袖头儿上瞧,好像他脸上的红润气色已经擦下来一块,他想在袖头儿上面找一找似的;但是他对于我应酬他的那句话,却没作别的答复。
“我把你的话给你传过去了,巴奇斯先生,”我说;“我给坡勾提写信来着。”
“哼!”巴奇斯先生说。
巴奇斯先生的样子好像有气似的,回答的口气也很冷淡。
“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巴奇斯先生?”我稍微迟疑了一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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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话传得不对吧?”
“话倒传得不错,也许传得不错,”巴奇斯先生说,“但是话传完了,可没有下文。”
我不懂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就用探问的口气把他的话重了一遍:“没有下文,巴奇斯先生?”
“一去就再没有消息,”他解释说,同时斜着眼瞧我。“一去就再没有回话儿。”
“原来还要回话儿呀?是吗,巴奇斯先生?”我吃了一惊,瞪大着眼说。因为这是我从前没想到的情况。
“一个人要是说他愿意,”巴奇斯先生一面把眼光慢慢地又转到我身上,一面说,“那就等于说,那个人等回话儿哪。”
“是吗,巴奇斯先生?”
“可不,”巴奇斯先生说,同时把他的眼光又转到马耳朵上。“那个人,自从传了那个话以后,就一直地在那儿等回话儿哪。”
“这个话你对她说来着没有,巴奇斯先生?”
“没—有,”巴奇斯先生哼的一声说,跟着琢磨起来。“我哪儿有机会跑去告诉她这个话?我从来就没跟她亲口说上六个字。我是不能跟她说这个话的。”
“那么你是不是要我替你说哪,巴奇斯先生?”我疑虑不定地问。
“你要是肯替我说,那你就说巴奇斯正在那儿等回话儿哪,”巴奇斯先生说,同时又慢慢地瞧了我一跟。“你就说——哦,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她叫什么吗?”
“啊!”巴奇斯先生说,同时把脑袋一点。
“她叫坡勾提。”
“那是她的名儿?还是她的姓儿?”巴奇斯先生说。
“哦,那不是她的名儿。她的名儿叫珂莱萝。”
“是吗?”巴奇斯先生说。
他听了这个话,好像找到了一大堆供他深思的材料似的,因此坐在那儿,有一会儿的工夫,又琢磨,又出神儿,做出要吹口哨儿的样子。
“好吧!”他琢磨了半天,到底开了口了。“你就说,‘坡勾提!巴奇斯正在那儿等回话儿哪。’她也许要说啦,‘什么回话呀?’那你就说,‘我传的那句话的回话儿呀。’她也许要说啦,‘传的什么话呀?’那你就说,‘巴奇斯愿意’呀!”
巴奇斯先生一面教我那番用尽心计的话,一面还用胳膊肘儿拐了我一下,把我的腰都拐得怪疼的。他说完了那番话以后,又按着他的老规矩,把身子往前趴着,对于这个题目再没提起;只过了半小时以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粉笔来,在车篷里面,写了“珂莱萝·坡勾提”六个字——那显然是把它当作一种私人备忘录的了。
啊,我现在要回家了,而其实那个家却又并不是家;我现在一路上所看到的光景,都使我想起从前那个使我快乐的家,而那种光景,却又只像一个梦,而且是我永远也不能再做的梦:这种种想法都使我心里生出了一种异样滋味,不知是苦是甜。从前我母亲、我和坡勾提,我们三个人,在所有的各方面,都和一个人一样,没有任何人横插在我们中间,我在路上,想起这种美景来的时候,觉得非常难过;因此,我当时是否愿意回那个家,我现在不敢说;我当时是否宁愿仍旧身留异地,和史朵夫厮守,而把那个家忘了,我现在也不敢说。话虽如此,我还是到了家了,并且一会儿就到了房前了。只见绿叶尽脱的老榆树,都在凄凉的冬日寒风中把手臂乱扭,乌鸦旧居的残窠剩巢,也随着寒风片片零落。
车夫把我的箱子放在栅栏门那儿就走了。我顺着园径,往屋门走去,一面走,一面偷偷地瞧那些窗户,每走一步,都害怕瞧见枚得孙先生或者枚得孙小姐,满脸阴沉的样子从这扇或那扇窗户里面出现。不过总算没有人从窗户那儿出现。我现在来到门前了,我知道天还没黑以前,怎样不用等敲门就可以把门开开的办法〔2〕;所以,我就轻轻悄悄、战战兢兢地进了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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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脚踏进了过道的时候,我听见我母亲的声音从那个老起坐间里发出,那时候,我的脑子里想起来的光景,如何又回到了我的婴孩时期,只有上帝知道。她正在那儿低声唱歌儿。我现在想,她所唱的,我还是婴孩躺在她怀里的时候,一定听见过。歌儿的调子,对我说来,是生疏的,然而当时听着,却又那样熟悉,使我心里感情洋溢,好像和一个分别了多年的老朋友又见了面儿那样。
我一听我母亲在那儿哼哼着唱,那样寂寞,那样若有所思,我就知道,一定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于是我就轻轻地走了进去。只见她正坐在炉前,给一个小婴孩吃奶,她还把那个小婴孩的手举到她的脖子那儿。她正低着头瞧他,低声对他唱歌儿。我原先想的果然不错,因为就是她在屋里,没有另外的人和她在一起。
我和她搭话,她吓了一跳,喊了一声。但是她一瞧是我,就叫起她的亲爱的卫,她的好乖乖来!她走到屋子中间,迎着了我,就跪在地上亲我,又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靠那个小婴孩蜷伏着的地方,把他的手举到我的唇边。
我巴不得我死了。我巴不得我心里带着当时那种感情就在那时候死了。那时候我进天堂,比我以后任何时候都更有份儿。
“这是你的小弟弟,”我母亲说,一面拥抱抚摩我。“卫,我的好乖乖!我的可怜的孩子!”跟着她把我亲了又亲,又搂我的脖子。她正这样的时候,坡勾提跑进来了,一蹦蹦到我们两个身旁的地上,前后左右地在我们两个身边打转,疯了有一刻钟的工夫。
好像她们没想到我会来得这样快,车夫到的时间,比平常早得多。好像枚得孙先生姐弟并不在家,往邻居家串门子去了,晚上才回来。我从来没盼望过,我还会有这样的运气。我从来没想到,我们三个,还能有一天,没有旁人打扰,待在一块儿。我只觉得,好像旧日的光景又回来了。
我们一块儿在炉旁用正餐。坡勾提本来要按照规矩,伺候我们,不过我母亲却不让她那样,叫她和我们一块儿用饭。我用的是我自己的老盘子,上面画的花样是一条张着满帆的棕色兵船。我不在家的时候,坡勾提把这个盘子一直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就是给她一百镑钱,叫她把这个盘子砸了,她也不肯。我还用我自己那个刻着我的名字“大卫”的旧盂子,还有钝得都切不下东西来的那把旧日的小刀子和那把旧日的小叉子。
我们吃着饭的时候,我认为那是对坡勾提谈一谈巴奇斯先生的好机会,所以我就谈起来。但是还没等到我把话都说完了,她就大笑起来,用围裙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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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勾提!”我母亲说,“你这是怎么啦?”
我母亲想去把坡勾提的围裙撩开,谁知道坡勾提笑得更厉害了,把围裙往脸上蒙得更紧了;她像把脑袋装在一条口袋里一样,坐在那儿。
“你这是干什么哪,你这个笨东西?”我母亲大笑着说。
“哦,那个该死的家伙!”坡勾提喊着说。“他想要跟我结婚哪。”
“他配你真再好也没有的了。难道不好吗?”我母亲说。
“哦!我可不知道,”坡勾提说。“问我也是白问。就是他是个金子打的人,我也不要他。不论什么人,我都不要。”
“要是那样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对他说明白啦哪,你这个可笑的东西?”我母亲说。
“对他说明白啦?”坡勾提从围裙缝儿往外瞧着说。“他对这件事,从来就没跟我提过一个字。他这还得算知道好歹。他要是敢大胆对我提一个字,我不抽他的脸才怪哪。”
她自己的脸,就红得很厉害,我还没看见过她的脸、或是任何人的脸,有比她这回更红的,我想,不过她每次一遇到不能自禁要发狂大笑的时候,她就又把脸蒙上一会。她这样笑了两三回以后,才接着吃起饭来。
我注意到,我母亲虽然在坡勾提瞧她的时候,面含微笑,却比以前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了。我一开始就瞧出来,她改了样儿了。她的面容仍旧很美,但是却带出受了熬煎、过于娇嫩的样子来。她的手也过于纤细,过于白嫩了,我觉得简直像透明似的。但是现在我说的这种改变,还不是指这些方面,而是这些方面以外的。这种改变表现在她的态度方面。她的态度变得焦灼多虑,忐忑不宁。到后来,她把手伸出来,把它亲热地放在她那个老仆人的手上,说:
“亲爱的坡勾提,你一时还不会去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