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下了楼的时候,只见我姨婆正坐在早饭桌子前面,把胳膊肘儿放在茶盘儿上,那样沉思深念,因而水罐〔1〕里的水都从茶壶里溢出来了,叫整个的桌布都遭到了淹没之祸。我进了屋子,才把她的思路给她打断了。我觉得一点不错,我自己就是她琢磨的主题,因此比以先更加焦灼,想要知道她究竟要把我怎么办。然而我却又不敢露出焦灼的样子来,怕的是那会惹得她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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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眼睛,却不能像我的舌头那样能受我管束,所以在吃早饭的时候,不由得不时地往我姨婆那儿瞧。我瞧她,不用瞧多大的工夫,就一准能瞧见她也瞧我——瞧的时候,是奇怪的样子,有心事的样子,好像我并不是坐在小圆桌旁她的对面儿,而是离她非常地远似的。她吃完了早饭,就坐在椅子上,满腹心事地把身子往后靠着,把眉头紧紧皱着,把两手交叉着,两眼悠悠闲闲地瞧着我,瞧得那样目不转睛,因而使我觉得完全不知所措。那时候我自己的早饭还没吃完,所以我就想借着吃饭的动作,来掩饰心里的慌乱。但是我的刀子却在叉子上摔跤,我的叉子就在刀子上跌斤斗。我切咸肉的时候,本来想把肉送到自己嘴里,不料它却蹦到空里去了,还蹦得惊人地高。连茶都呛我,它本来应去的地方不去,却死气白赖地往不应去的地方去。后来,我干脆不吃了,只满脸通红坐在那儿,让我姨婆细细地观察。
“喂!”我姨婆过了很大的工夫忽然说。
我抬头瞧去,只见她那双犀利、有神的眼睛正对着我瞧,我也恭恭敬敬地对着她瞧。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姨婆说。
“给——?”
“给你后爸爸,”我姨婆说。“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别嫌麻烦,要拿着当回事办,不然的话,我和他可就要闹翻了。这是我敢对他担保的!”
“他知道我在哪儿吗,姨婆?”我大吃一惊问。
“我告诉他啦,”我姨婆把头点了一点说。
“你是不是——要把我——交给他哪?”我结结巴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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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要是我非回枚得孙先生那儿去不可,”我喊着说,“那我可真不知道我会成什么样子了!”
“我这阵儿对于这件事还一点都没有把握,”我姨婆摇着脑袋说,“我只知道,我还说不出该怎么样来。咱们得等等看。”
我一听这个话,登时心凉了,精神也提不起来了,满怀愁绪。我姨婆好像对于我不很理会的样子,带上了一个围到嘴下的粗布围裙(那是她从橱子里取出来的),亲自动手把茶碗洗了;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洗干净了,放在茶盘里面,把桌布叠好了,放在这些东西上面,然后拉铃,叫捷妮来把它们都拿走了。她跟着先戴上手套,再用一个小扫帚,把面包渣都扫干净了,一直扫到好像地毯上连只能在显微镜下看见的渣儿〔2〕都没有了才罢;跟着她又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撢了一遍,都重安置了一下,其实那早就弄得几无发毫之遗憾了。这些工作都做得自己称心如意之后,她把手套脱下,把围裙解下,把它们都叠起来,放在原先那个橱子里一个特别的角落那儿,跟着把她的针线匣子拿出来,放到安在开着的窗前面那张桌子上,然后在绿团扇后面,遮着亮儿坐下,做起活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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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到楼上去一趟,”我姨婆一面把针纫到线上,一面说,“你对狄克先生说,我问他好,同时想要知道一下,他的呈文作得怎么样了。”
我风快麻利地站了起来,去执行这番使命。
“我想,”我姨婆说,说的时候,往我脸上细瞧,就像她纫针的时候瞧针鼻儿那样,“你觉得叫他狄克这个名字,不够尊重〔3〕,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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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儿是觉得叫那个名字有些不够尊重,”我说了实话。
“你不要认为,他要是想要个尊重一点的名字,办不到,”我姨婆带出一些高傲的样子来说。“巴布利——理查德·巴布利先生——那是这位绅士的真名字。”
我觉得,年纪太小,本来不应该那样随便,那样不恭敬,所以刚要说,我顶好用他的全名称呼他,但是还没等到说出口来,我姨婆就接着说:
“但是,不管怎么样,你可别叫他这个名字,他听了人家这样叫他,他就受不了。这是他这个人古怪的地方。其实,我觉得,那也算不得古怪;因为有些也叫这个名字的人,曾待他非常地坏,因此他对于这个名字死不喜欢,这是老天爷都知道的。现在,他在这儿叫狄克,在任何别的地方,也就叫狄克,其实他就不到任何别的地方去。所以,我的孩子,你可要小心,除了叫他狄克,可别叫他别的名字。”
我答应了我姨婆,一定听话,就到楼上去办这一趟差事去了;我一面走,一面想,如果狄克先生,像我下楼的时候从他敞着的门看见的那样,在那儿那样一时不停地作他的呈文,那他大概一定进行得很顺利。我到了他屋里的时候,只见他仍旧拿着一支很长的笔,在那儿死气白赖地写,他的头几乎都贴到纸上了。他太聚精会神了,所以我进去了以后,从从容容地看见了放在角落里一个纸做的大风筝,看见了一捆一捆乱七八糟的手稿,看见了那么些笔,特别是,看见了那么些墨水(他那些墨水瓶子,都成打的放在那儿,每一瓶装的都是半加仑的容量),一直到我把这些东西都看了一遍以后,他才觉到我进了他的屋子。
“哈!斐伯斯〔4〕!”狄克先生把笔放下说。“大家都怎么样啊?我跟你说吧,”他说到这儿,把声音放低了,“我本来不想说,不过大家没有一个,没有一个——”他说到这儿,对我一打招呼,同时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不是疯子的。都跟白得勒姆〔5〕一样地疯,我的孩子!”狄克先生说。说完了,一面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圆盒来,从那里面取出一些鼻烟,一面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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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他提出来的问题,我不敢冒昧表示什么意见,我只把我的使命传达了。
“啊,”狄克先生回答我的话说,“你也替我问她好。我—我想我已经起了个头儿了。我认为我已经起好了头儿了,”他说到这儿,用手摸他那苍白的头发,同时对他的手稿看了一眼,这一眼,你说表示了什么感情都可以,可就是别说它表示了信心。“你上过学吧?”
“上过,先生,”我回答说,“只上过几天。”
“你记得查理第一是哪一年把脑袋叫人给砍下来的吧?”狄克先生说,同时很诚恳地看着我,并且拿起笔来,准备把我要说的年份记下来。我说,我记得是一六四九年那一年。
“呃,”狄克先生回答说,一面用笔挠耳朵,一面带着不相信我的样子瞧着我。“书上是那样说的;不过我弄不通怎么会是那样。因为,既然那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那他身旁的人,怎么会弄错了,把他那个脑袋里——把他砍掉了的那个脑袋里的麻烦,放在我这个脑袋里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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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这个问题,觉得非常诧异,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却无话可答。
“我对于这一点,永远也弄不清楚,”狄克先生说,一面带着失望的样子瞧着他的稿子,一面把手插到头发里,“这真奇怪,我永远也不能把这一点弄明白了。不过这不要紧,不要紧!”他又变作高兴的样子说,同时精神也振作起来。“有的是工夫。你替我问特洛乌小姐好,再告诉她,就说我的呈文进行得很顺利。”
我正要走的时候,他把那个风筝指给我瞧。
“你瞧这个风筝怎么样?”他说。
我说,那个风筝很好看。我当时想,那个玩意儿,至少有七英尺高。“那是我自己扎的。赶明儿我和你,咱们一块儿,去放好啦。”狄克先生说。“你瞧这儿。”
他指给我瞧,风筝上面糊的都是手稿,写得密密匝匝的,很费了些劲儿的样子,所以虽然密,却非常清楚;我看了几行以后,就觉得,我看到有一两个地方又提到了查理第一的脑袋。
“有的是线,”狄克先生说。“把它放起来的时候,历史上的事迹也跟着飞上天去了。我就这样传播历史上的事迹。我不知道风筝会落到什么地方去。那得看情况,像风向等等;不过我对于那一点,完全听其自然。它爱落到哪儿就落到哪儿好啦。”
他脸上那样温良和蔼,令人可亲;虽然从他的身子骨儿上看,硬朗坚实,不像老人,但是他却又那样苍颜白发,令人起敬,所以我不敢说他不是在那儿和我闹着玩儿说笑话。因此我大笑起来,他也大笑起来,我们分手的时候,成了不能再好的好朋友了。
“我说,孩子,”我下了楼的时候,我姨婆说。“狄克先生今儿早晨怎么样?”
我对她说,狄克先生叫我替他问好儿,他的情况实在非常顺利。
“你觉得狄克先生这个人怎么样?”我姨婆说。
我当时模模糊糊地想到要躲开这个问题,所以我就用了这样一句话回答她,“我认为他是一个很叫人喜欢的绅士”。但是我姨婆却绝不是这样容易就可以敷衍过去了的,因为她当时把手里的活儿放在膝上,把手交叉在活儿上,说:
“你这孩子!你姐姐贝萃·特洛乌,可不论对什么人,心里怎么想,就一定会直截了当地嘴里怎么告诉我。你要尽力跟着她学,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是不是——狄克先生是不是——姨婆,我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这样问,他是不是,有点儿精神不太正常?”我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感觉到,我这个话也许很不对岔儿。
“连一丁点儿不正常的地方都没有,”我姨婆说。
“哦,真个的!”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不论说他什么都成,”我姨婆斩钉截铁、丝毫不苟地说,“可就是不能说他精神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