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去故更新,非止一端 · 2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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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维克菲先生那所老房子里,却有一种影响,使我腋下夹着新教科书,往那所房子的门上一敲,就立刻感觉到我的忸怩不安融化消除。我往楼上我那个高踞半天的古老屋子里去的时候,楼梯上那片沉寂肃静的阴影,好像把我的疑虑、忧惧覆蔽遮掩,使往日旧事变得蒙眬模糊。我在那儿,坚定地伏案苦读,一直读到吃正餐的时候(我们三点钟就放学回家了),我才下去,抱着满心的希望,认为自己还是能成一个还过得去的学生。

爱格妮在客厅里等她父亲,那时正有人把他在事务所里绊住了。她用她那样令人愉快的微笑跟我打招呼,问我对于这个学校喜欢不喜欢。我对她说,今儿因为刚到那儿,还觉得有一点儿生疏,不过,我想,过些时候,我一定会喜欢这个学校的。

“你从来没上过学吧,”我说,“是不是?”

“哦,上过!我每天都上学。”

“啊,你的意思是说,在这儿,在你自己家里上学吧?”

“爸爸就是舍不得叫我到任何别的地方去,”她回答我说,同时又微微含笑,又轻轻摇头。“你自然明白,他的管家当然得待在他的家里的哟。”

“他非常地疼你,这是我敢说的。”

她把头一点,表示“不错”,同时跑到门口那儿,听一听她父亲来了没有,她好到楼梯上去迎他。但是,既然还听不到有他来了的动静,她就又回到了原处。

“我刚一生下来,妈妈就去世了,”她以她自己所独有的那种安详说。“我只见过妈妈的画像,楼下那幅画像。我昨天看见你瞅那幅画像来着。你想到了那是谁的画像吧?”

我对她说,“不错,我想到了,”因为那幅画像跟她本人太像了。

“爸爸也说非常地像,”爱格妮听我那样一说,高兴起来,说,“你听,爸爸来了!”

她起身去迎维克菲先生的时候,他们父女手拉着手一同回来的时候,她那副生动而恬静的脸上,都透露出一股欢悦之色。维克菲先生很亲热地跟我打招呼,同时告诉我,说我在斯特朗博士的门墙之下,一定能幸福快活,因为斯特朗博士是所有的人里面,最温和、仁爱的。

“很可能有的人,对于他这种温和、仁爱,乘机滥用——不过我还没看见当真有人这样干过,”维克菲先生说。“不论干什么,都不要做这样人,特洛乌。斯特朗博士是人类里顶不会以小人之心揣测别人的。这究竟是一种优点呢,还是一种缺点,先不必管,反正,你跟斯特朗博士打交道的时候,不论是大事还是小事,你都得把他这种情况考虑进去。”

我觉得,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现出疲乏的样子来,再不就是,显出对于什么情况有所不满的样子来。不过我并没把这个问题在心里继续想下去,因为正在那时候,仆人报道,饭开好了,我们于是都下了楼,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各就其位落座。

我们几乎还没坐稳,乌利亚·希坡就把他那个长着红头发的脑袋探到屋里,用他那只又瘦又长的手把着门钮,说:

“老爷,冒勒顿先生说请您赏脸,要跟您说句话。”

“我不是刚刚才把冒勒顿先生打发开了吗?”乌利亚的主人说。

“不错,老爷,是,”乌利亚回答说,“不过冒勒顿先生又回来了,说求您赏脸,要跟您说句话。”

乌利亚用手把门开着的时候,我老觉得,他往我这儿瞧,往爱格妮那儿瞧,往上菜的大盘子上瞧,往吃菜的小盘子上瞧,往屋子所有的东西上瞧——然而却又看着好像什么也没瞧,他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一直把眼睛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盯在他主人的身上,一直做出什么别的一概都没瞧的样子来。

“很对不起,我又想了一想以后,我只是要说,”只听乌利亚身后面一个人声插嘴说,同时乌利亚的脑袋就扒拉到一旁,那个说话的人把自己的脑袋取得它的地位而代之,“很对不起,来打搅您——我只是要说:我对于这件事,既然没有能加可否的余地,那我去外国,就越早越好。我和他们一块儿谈这件事的时候,我表妹安妮本来说,她愿意她的亲人都近在跟前,不愿意她的亲人都充军发配,老博士——”

“你说的是斯特朗博士吧?”维克菲先生严肃地打断他的话头说。

“当然我说的是斯特朗博士,”冒勒顿先生回答说;“我可管他叫老博士,难道你先生还不知道,那还不是一样?”

“我还就是不知道,”维克菲先生回答说。

“那么好啦,斯特朗博士就斯特朗博士得啦,”冒勒顿先生说。“斯特朗博士也和我表妹是一样的想法,这是我相信的。但是从你对我采取的办法看来,他那种想法好像改变了,那就没有别的可说的啦,只有说,我走得越快越好。因此,我才想到,我得回来跟您说一下,我走得越快越好。既然一定非得往水里跳不可,在岸上空流连有什么用处?”

“你放心好啦,在这件事里,连最短的流连都不容的,冒勒顿先生,”维克菲先生说。

“谢谢您啦,”那另一位说,“多谢您啦。我不能要饭吃还挑毛病。那样就不得体了。要不是我顾到这一点,那我敢说,我表妹安妮能很容易地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把事办了。我觉得,安妮只要对老博士一说——”

“你的意思是要说,斯特朗太太只要对她丈夫一说——我了解得不错吧?”维克菲先生说。

“一点也不错,”那另一位回答说,“——只要说,她要某样某样事,如此这般地办,那那件事就理所当然地,如此这般地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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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理所当然,冒勒顿先生?”维克菲先生问,一面丝毫不动声色地吃着正餐。

“您瞧,因为安妮是一个着人迷的年轻女人,而老博士——我是说,斯特朗博士——可不是一个着人迷的年轻男人哪,”捷克·冒勒顿先生说,同时大笑。“我这个话可没有想对任何人开罪的意思,维克菲先生。我的意思只是要说,在这一类的婚姻里,我认为,总得有占便宜的,有吃亏的,才公平,才合理。”

“你是说,老先生,女的一方,得占便宜了?”维克菲先生严肃地问。

“不错,女的一方得占便宜,我的维克菲先生,”捷克·冒勒顿先生回答说,同时大笑。但是,他好像注意到,维克菲先生仍旧跟以先一样,丝毫不动声色地吃着正餐,同时注意到,他没有办法能让维克菲先生脸上的肌肉有一丁点松弛,他就又找补了一句,说:

“好啦,我既然已经把我回来要说的话都说了,那我只再对您说一句,恕我打搅您,我就开步走啦。当然,我得按照您的吩咐,把这件事看作只是您和我——咱们两个——之间单独安排好了的,在博士家里,一概不提。”

“你还没用饭吧?”维克菲先生问,同时把手往饭桌那面儿一摆。

“谢谢您啦。我要跟我,”冒勒顿先生说,“表妹安妮一块儿用饭。再见吧!”

维克菲先生坐在那儿,并没起来,只含着满腹心事看着他走去。我认为,冒勒顿先生只是个肤浅、轻浮的年轻绅士,脸子漂亮,嘴头子轻快,有一种自信自负毫无顾忌的神气。那就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捷克·冒勒顿先生。本来那天早晨,我才刚刚听见博士说起他来,所以万没想到那么快就会有缘和他相会。

我们吃完了正餐,又都回到楼上,在那儿,一切一切的进行,又都跟头一天完全一样。爱格妮仍旧在头天那个角落上,放好了酒杯和滤酒瓶,维克菲先生又坐下喝起葡萄酒来,而且也是喝得非常地多。爱格妮先给他弹了会钢琴,又坐在他身旁,做活儿、谈话,又和我一块儿玩了一回多米诺牌。到了时候,她料理茶点,吃完茶点,我从楼上我的屋子里把我的书带到楼下。她往我的书里瞧,告诉我,书里面什么是她学过的(虽然她自己说,她学过的算不了什么,但是实在却是了不起的),又告诉我用什么方法,才能学习得最好,了解得最好。我现在写到这儿,我又看见了她,态度那样雍容谦虚、安详舒徐、有条有理,我又听到了她,声音那样和美轻柔、从容安静。她到后来,对我所起的一切向善去恶的良好影响,那时候就已经在我的心里播下了种子。我爱小爱弥丽,我不爱爱格妮——这个所谓不爱,也就是说,绝不是像爱爱弥丽那样爱法——但是我却感觉到,不论爱格妮在哪里,那里就有仁爱,就有宁静,就有真实,并且我多年以前,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户上面所看见的那种柔和光线,永远笼罩在她身上,也永远笼罩在我身上,只要我近在她的身边,也永远笼罩在一切一切上面,只要这一切一切在她四围。

现在到了她退出客厅、安息就寝的时候了,她离开了我们以后,我把手伸给维克菲先生,也准备离开那儿。但是他却把我留住了,对我说:“特洛乌,你还是愿意跟着我们在这儿住哪,还是愿意到别的地方去哪?”

“愿意在这儿,”我马上就回答他说。

“敢说一定愿意吗?”

“只要您不嫌我,只要您让我住下去,那我就敢说一定。”

“不过,我恐怕,孩子,我们这儿过的这种生活,太沉闷了吧,”他说。

“先生,对爱格妮不沉闷,对我怎么会沉闷哪?绝不沉闷!”

“对爱格妮,”他重复说,同时慢慢地走到大壁炉搁板那儿,把身子靠在搁板上。“对爱格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