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天晚上喝的酒(也许这是我的幻想)很多,一直喝到两只眼睛都发红了。我并不是说,我那个时候,看见了他那两只眼睛,因为他那两只眼睛那时候是往下垂着的,他还用手把它们遮着,但是先前那一会儿,我却曾留过神而看见过那两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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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直纳闷儿,”他嘟囔着说,“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惹得爱格妮厌烦了。我自己是否有厌烦她的那一天!不过那跟她觉得我厌烦,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是在那儿自思自想,自言自语,并不是在那儿对我说话,所以我也没作声。
“这所房子,古老、沉闷,这儿的生活,单调、死板;但是我可非把她留在我身边不可。我可非把她留在我跟前不可。我会不会一旦伸腿而把我的宝宝撂了,我的宝宝会不会不幸短命而把我撂了:这种想法,如果像一个鬼魅一样,在我最快活的时刻出现,使我痛苦难过,而我想要消灭这个鬼魅,就只有沉溺在——”
他没把这句话说完;只慢慢地踱到他刚才坐的地方,机械地拿起已经空空如也的滤酒瓶,往杯里倒了一下,又把瓶放下,踱了回来。
“要是她在我跟前,我还觉得苦恼,”他说,“那么,要是她不在我跟前,又该怎么样哪?不成,不成,不成。我绝不能那么办。连试一下都不成。”
他把身子靠在壁炉搁板上,沉思冥想了那么久,因此把我闹得竟不能断定,还是冒着打搅他的危险走开好呢?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动、等他自己从冥想中醒过来呢?后来他到底瞿然若寤,用眼睛往屋里四外看去,一直到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一对。
“愿意跟着我们在这儿住,你刚才说,是不是,特洛乌?”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用的是他平常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刚说了什么话,他回答我似的。“我听到你这个话非常地高兴。你对于我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伴儿。有你在这儿,就身心都能健康。你能使我身心健康,使爱格妮也身心健康,也许使我们大家都身心健康。”
“在这儿,能使我身心健康,先生,那是绝无疑问的,”我说。“我能住在这儿,可就太高兴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维克菲先生说。“只要你高兴在这儿住,那你就在这儿住下去好啦。”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又握我的手,又拍我的后背;同时告诉我,说晚上爱格妮走了以后,我要是想做什么事,或者想自己看书玩儿,那我可以随便到他的屋子里去,和他一块儿坐着,如果他在他屋里,或者如果我想有人跟我做伴。我对他这样关照我,表示了谢意。他没待多久就下楼去了,我又不觉得疲倦,因此我就拿了一本书,也下了楼,想别辜负了他这番好意,和他一块儿待半小时。
但是,我一看那个小圆公事房里有亮光,又一下就让乌利亚·希坡引起了一种催动力,使我心不由己变了主意(他对我有一种魔力),因此我可就没上维克菲先生的屋子里,而来到他的屋子里。我到那儿一看,乌利亚正在那儿念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念的时候,现鼻子现眼地露出特别用功的样子来,他一面念,一面用他那个又长又瘦的二拇指,把每一行字比着,因此二拇指在书上留下一道又黏又湿的印儿,好像真有蜗牛爬过一样,或者说,我当时满心以为有蜗牛爬过。
“乌利亚,今儿晚上天这么晚啦,你还干事哪,”我说。
“不错,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
我往他对面那个凳子上坐下,好和他谈话谈得更方便一些,那时我注意到,他这个人脸上,不会作出笑容,而只能把嘴一咧,把两腮一抽掐,挤出两条生硬的纹道来,一面一条,算作笑容。
“我干的并不是公事,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
“那么是什么事哪?”我问。
“我这是在这儿想对于法律知识求得进益哪,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我这儿正念提得的《审理规程》〔3〕哪。哎呀,考坡菲少爷,提得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我坐的那个凳子,高高在上,真像一个瞭望塔一样,因此,我瞅着,他那样欢喜若狂地高声赞扬了提得以后,又用二拇指比着每行念了下去,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他那两个鼻孔——薄而尖,上面还有尖尖的小坑坑——老特别奇怪地那么一翕一张,叫人看了顶别扭的,那就好像是:因为他那两只眼一点也不会眨巴,所以他那两个鼻孔才来替眼睛眨巴。
“我想,你一定是一个大法律家吧?”我看了他一会以后问他。
“我是个大法律家,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哦,不是!俺们不过是一个安贱〔4〕下作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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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出来,我对于他那两只手以前所看到的情况,绝非出于幻想,因为他屡屡把他那两个手掌对着摩擦,好像要把两个手掌搓暖搓干一样,这还不算,他还时常溜溜湫湫地用小手绢擦他那两个手掌。
“别的人能爬多高,就让他爬多高吧。我自己可很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再安贱下作的了,”乌利亚·希坡谦虚地说。“我妈也是一个安贱下作人。俺们住的也是一个安贱下作的地方。考坡菲少爷,但是俺们还是照样有许多方面得谢天谢地。我爸爸从前的事由儿也是安贱下作的,他是个教堂里管杂务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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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做什么哪?”我问。
“他眼下是受福受荣的人〔6〕了。不过俺们还是照样有许多方面得谢天谢地。我能投在维克菲先生名下,这我应该怎么样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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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乌利亚,他是不是跟着维克菲先生已经跟了很久了?
“我一直地跟着他已经跟了整整四个年头儿了,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同时把他的书念到的地方先小心在意地做好了记号,然后才把书合上了。“我爸爸死后过了一年,我就跟着维克菲先生了。我在这件事上,多么应该谢天谢地!维克菲先生那样好心好意,收容我做学徒,我应该怎么样谢天谢地!要不是他,要换个别人,那我和我妈,我们娘儿俩这样安贱下作,就花不起这笔钱!”
“那么,你学徒满了期,你就是一个正式的律师了,我想?”我说。
“要是上天对我发恩慈,我可以是一个正式律师,”乌利亚回答说。
“那样,你就有朝一日,说不定哪一天,可以成为维克菲先生事务所里的同伙了,”我说,同时,为了要使他听着喜欢,我又找补了一句说,“那样一来,这个事务所的牌子上就会是:维克菲与希坡事务所,或者希坡即前维克菲事务所了?”
“哦,不会,”乌利亚回答说,一面摇头。“我这种人,太安贱下作了,办不到那一步!”
他卑躬下气地坐在那儿,把两眼斜起来瞅着我,把个嘴大大地咧着,两腮上的纹道陷着,那时候,他毫无疑问、的的确确,非常地、异常地,像我那个房间窗户外面房椽子头儿上刻的那种人脸。
“维克菲先生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人了,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你要是跟他待的时间长了,那我敢说,你对于他这一方面的认识,比我告诉你的,可就能更清楚了。”
我回答他说,我也认为,毫无疑问,他这个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不过,他跟我姨婆虽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跟他认识可还只有不多的几天。
“哦,是吗,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你姨婆可真是一位一团和气的老太太,考坡菲少爷!”
乌利亚这个人,一要表示心情热烈,就把身子又歪又扭,令人看着非常可厌,因此,我起先还听他对我的亲戚恭维,后来就顾不得听了,而只顾看他那脖子和身子,像蛇一样,又拘挛,又歪扭。
“你姨婆真是一位一团和气的老太太,考坡菲少爷!”乌利亚·希坡说。“我想,她对爱格妮小姐,一定很喜欢吧,考坡菲少爷?”
我气势挺冲地说,“不错,很喜欢。”其实我对于这一点一无所知,上帝宽恕我吧!
“我只希望,你对她也很喜欢,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但是我可敢保,你对她就没法儿不喜欢。”
“无论谁,都没法儿不喜欢她,”我回答他说。
“哦,考坡菲少爷,”乌利亚·希坡说,“你这样一说,我谢谢你啦!你这个话一点也不错!我虽然只是一个安贱下作人,我也知道你这个话确实是一点也不错!哦,我冲着你这个话,再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
他的感情既然那样激动,于是他的歪扭就越发厉害,因此他从他坐的凳子上面,一直歪扭到凳子下面,他既是已经下了凳子了,于是就开始作起回家的准备来。
“妈一定正盼着我回去啦,”他掏出一个颜色灰卜唧、面儿白刺咧的怀表来看了一下,说,“她一定要不放心啦。因为俺们虽说是安贱下作,考坡菲少爷,俺们可彼此你疼我爱。你要是不定哪一天下午,肯赏脸到俺们那个安贱的窝窝洞里光顾一下,跟俺们一块儿用用茶点,那妈也要跟我一样,感到非常荣幸。”
我说,我很高兴到他们那儿去。
“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乌利亚回答我说,同时把他刚念的那本书,在书架上放好。“你还得在这儿待一个时期吧,我想,考坡菲少爷?”
我说,我受抚养,受教养,都要待在这儿。我相信,在我上学的期间,我要一直待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