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古城遇故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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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嘴,有像他表达他这番思想感情的时候咧得那么大,他颊上的沟,有像那时候显得那么深。他表达这番感情的时候,还一直地把脑袋摇晃,把身子有节制地歪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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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乌利亚,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说,“我敢说,如果你真想学,就有一些东西我可以教给你。”

“哦,你这个话我相信,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完完全全地相信。不过,因为你自己不是一个安贱人,所以,你对于那班安贱的人估量起来,也许就不能恰当了。我绝不拿求学问去冲撞冒犯比我高的人,所以我谢谢你啦。我这个人太安贱了。这儿咱们来到俺们这个安贱的小窝窝儿了,考坡菲少爷!”

我们进了一个低矮的老式房间,一直从街上就通到屋里,在那儿我看到希坡太太,长得跟她儿子活脱儿一样,只是身材矮点儿。她接待我的时候,卑躬屈膝到极点,还因为给了她儿子一吻,对我说一番抱歉的话。她说,他们尽管地位卑下,他们娘儿两个却仍旧有你疼我爱那种天性;他们希望,这种情况,不会让任何人看着不顺眼。那个房间,拾掇得洁净整齐,半作起坐间,半作厨房,但是却绝不严密幽静。茶具都正在桌子上摆着,水壶也正在炉侧铁支炉台上开着。屋里还有一个五屉柜,柜的上面是个小写字台,供乌利亚晚上读书或写字之用。那儿还放着乌利亚的蓝色提包,里面的纸张文件都往外冒,放着乌利亚的几本书,其中提得占最显著的地位,那儿还有一个三角橱,还有通常应有的家具。我不记得,单件东西,有瘦削、抽掐、寥落清冷的神情,但是我却的确记得,整个房间,有这种神情。

希坡太太仍旧还穿着素服,这大概是她那份卑鄙下贱的一部分吧。希坡先生已经死了多年了,虽然如此,而希坡太太却仍旧穿着素服。我认为,她的服装,只在便帽方面稍稍有些通融,在别的方面,她仍旧完全和她开始居丧的时候一样,穿着一身素服。

“考坡菲少爷到咱们家来,”希坡太太一面预备茶,一面说,“我的乌利亚,可真不容易。今儿这个日子,我敢说,可得永远不要忘了。”

“我早就说过啦,说您一定要这么想的,妈,”乌利亚说。

“要是我能找出理由来,说我后悔你爸爸不该把我们那么早就撂了,那个理由就是,他应该活到现在,认识认识今儿下午到咱们家来的是谁。”

我听到这番奉承,觉得很窘;但是同时我感觉得到他们是把我当贵宾招待的,因此我认为,希坡太太是一位叫人很不讨厌的妇人。

“俺这个乌利亚,”希坡太太说,“有好长好长的时间,就一直盼望今儿这个日子了,少爷。他直犯嘀咕,惟恐你嫌疵俺们太安贱了,不肯赏脸;我也跟他一样,直犯嘀咕。俺们这阵儿安贱,俺们从前安贱,俺们以后还得老安贱,”希坡太太说。

“我敢保,并没有道理教你非那样不可,希坡太太,”我说。“除非你甘心情愿那样。”

“谢谢你啦,少爷,”希坡太太回答我说。“俺们知道俺们的身份,俺们能有这样身份,俺们感谢天地还感谢不尽哪。”

我发现,希坡太太慢慢地离我越来越近,乌利亚就慢慢地凑到我的对面儿,他们从桌子上的食物里,挑选最美最精的,毕恭毕敬地布给我吃。说实在的,桌子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精美的东西,但是我却觉得物轻人意重〔4〕,认为他们极尽张罗之能事。他们一下就谈起一般的姨母、姨婆来,于是我也就把我姨婆对他们谈了;他们又谈起一般的爸爸、妈妈来,于是我就把我爸爸和妈妈对他们谈了。跟着希坡太太又开始谈起一般的后爸爸来,于是我就又开始要把我的后爸爸对他们谈,但是却没谈就打住了,因为我姨婆告诉过我,叫我对于那一方面,要缄口不言。当时我一个人,对付乌利亚和希坡太太两个人,我所能有的机会,也就和一个又软又嫩的软木塞儿,对付一对罗丝钻;一个初生、幼嫩的牙齿,对付两个牙医生;一个小小的羽毛球,对付两个球拍子一样。他们愿意怎么搏弄我,他们就可以怎么搏弄我。他们拿话套我,把我不想说的话都套出来,还准能套出来,我现在想起来脸都发红;特别是我当时年幼、天真,还以为我把心里的话都对他们说了,是我心直口快,对那样毕恭毕敬招待我的那两个人,是大人物对小人物优渥眷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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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母子,你疼我爱,那是毫无问题的。我认为,那种情况,对于我发生了影响,因为人同此心,属于天性之力;但是他们两个,一个人说了什么,第二个紧接着就呼应什么,一呼一应,有伏有起,这却是一种人工之巧,远非我当时所能抵抗。他们关于我自己这一方面,已经都听到了,无可再套问了(因为我在枚·格货栈那段生活和步入多佛那次跋涉,我讳莫如深),他们又开始谈起维克菲先生和爱格妮来。乌利亚先把球扔给希坡太太,希坡太太把球接住了,又往回扔给乌利亚,乌利亚把球捧住了一会儿,又把球扔给希坡太太,他们就这样你扔我接,反复往来,把我闹得眼花缭乱,不知谁扔谁接,因而心花迷乱,完全不知所措。这个球本身还老变化无端。一会儿它是维克菲先生,一会儿它是爱格妮,一会儿它是维克菲先生怎样为人再好也没有,一会儿它是爱格妮怎样令我爱慕喜欢,一会儿它是维克菲先生的事务和收入,一会儿它是我们正餐后的家常生活,一会儿它是维克菲先生喝的葡萄酒、他喝葡萄酒的原因,以及他喝那么多是一件不大好的事儿;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又是那个,一会儿又是这个那个,无所不是;而在所有那个时间里,我好像并没怎么开口,而且好像什么别的也没做,只是有的时候稍微鼓励鼓励他们,免得他们由于自己的卑贱而不胜羞愧,或者由于我的光临而不胜荣耀;但是我却看出来,我自己一直不断地在那儿泄露这样或者那样我绝不应泄露的情况,并且在乌利亚那两个有尖豁子的鼻孔一翕一张中,看到泄露之后产生的影响。

我开始感觉得有些很不得劲儿,恨不得从这次的拜访中,完全摆脱开才好,正在脱身无计的时候,只见街上一个人的形影从门外走过——为了透透空气,那时门正敞着,因为屋里很暖,按照那时的时令而言,天气有些闷——又回来了,从门外往里瞧,一直走进屋里,一面嘴里高声喊,“原来是考坡菲!有这么巧的事吗!”

那个人是米考伯先生!正是米考伯先生,身上带着他那副单光眼镜,手里拿着他那个手杖,脖子上挺着他那副硬领,脸上显着他那副文明优雅的神气,话里含着他那副屈尊就教的口气,所有一切,全副形象,无一不备!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同时把手伸了出来,“这次的邂逅,实在得说是可以使人深深感到,一切人事的白云苍狗,所有世事的变幻无常——简单言之,这次遇故,真是迥异寻常。我刚才正在街上溜达,心里琢磨,也许有什么可能的情况出现,我对于这种情况,近来深抱欢乐,却没想到,一下遇见了一位情谊高厚的小友,在我一生中最多事之秋交的一位小友——在我面前出现。我可以说,在我一生时来运转的时候结交的小友。考坡菲,我的亲爱的小友,你可好啊?”

我现在不能说——实在不能说——我在那一个人家里看到米考伯先生,觉得高兴;不过我还是对他说了,我见了他也很高兴,跟他很亲热地握手,同时问米考伯太太的身体怎么样。

“谢谢你惦着她,”米考伯先生说,同时像从前那样,把手一挥,把下颏在衬衫领子里一挺。“她的身体,还算差不多就复原了。那对孪生儿已经不必从天然源泉里吸取养分了——简单地说吧,”米考伯先生又露出了一阵说体己话的样子来,说,“那两个双生儿断了奶了——米考伯太太现在正作我旅途中的伴侣。她要是能和她这位不论哪一方面都得说是朋友,这位在神圣人伦中最忠诚不渝的挚友,重叙旧好,那她可该乐坏了。”

我说,我能见到她,我也要非常高兴。

“那你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说。

跟着米考伯先生微笑起来,把下颏在领子中间一挺,朝四外看去。

“我可以看出来,我的朋友考坡菲,”米考伯先生文质彬彬地说,说的时候,并非冲着某一个人,“并非一人独处,而是在这儿交游宴集,共宴的是一位居孀的夫人,还有一位显然是她膝前的人——简单地说吧,”米考伯先生又来了一阵说体己话的样子,说,“她的令郎。你能给我介绍一下,那我就引为无上光荣。”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当然没有法子,不能不把米考伯先生介绍给乌利亚·希坡和他母亲,因此我就把他介绍给他们了。他们在他面前,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所以米考伯先生就移椅落座,以最优游雅致的姿势把手一挥。

“凡是我这位朋友考坡菲的朋友,”米考伯先生说,“都有权来要求我也拿朋友看待他们。”

“俺们太安贱了,先生,”希坡太太说,“我和我儿子,俺们俩都太安贱了,不配跟考坡菲少爷做朋友。他太好了,肯赏脸来到俺们这儿,跟俺们一块儿吃吃茶点,他肯光顾,俺们太感激了。俺们对你也太感激了,因为你眼里还有俺们。”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了一躬说,“你太客气了。不过,考坡菲,你现在干的是什么事由儿哪?还是葡萄酒那一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