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知道你还没有!”我说,“因为要是你切实认真起来,你一定会告诉我的。或者说,至少,”我说到这儿,看到她脸上微微一红,“你一定会让我自己发现的。但是爱格妮,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配跟你谈爱的。总得出来一个比我认识的任何人,品格都更高尚,一切都更相配,我才能答应他和你谈爱。从此以后,我要睁大了眼睛,小心在意地看着所有那些爱慕你的人,对于那个跟你终成眷属的有福之人,我要刻意苛求,要他的好看哪,这是我敢对你保证的。”
我们两个,顶到这会儿,就这样又认真、又开玩笑地互相掏出肺腑之言,我们两个从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耳鬓厮磨了,所以自然而然会有这样的情况。但是现在,爱格妮突然把她的眼睛抬起来盯着我的眼睛,用另一种态度对我说:
“特洛乌,有一样事,我想要问你一下,要是现在不问,那我也许得过很久,才能有机会再问。这件事,我认为,我不能问任何别的人。你在爸爸身上,是否看出来有什么渐渐改样儿的情况?”
我曾留心过,看出来有改样的情况,并且曾纳过闷儿,不知道爱格妮是否也留心过而看出来。我现在可能把我这种心情在脸上完全表现出来了,因为她的眼睛一时下垂,并且我看到,两眼里面含着眼泪。
“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她低声说。
“我认为——我既是那样敬爱他,那我可以一直地实话实说吧?”
“可以,”她说。
“我认为,自从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开始,他那种越来越深的癖好,对于他没有好处。他时时非常地沉不住气,再不那也许是我自己的幻想。”
“那不是幻想,”爱格妮摇着头说。
“他的手老哆嗦,他的话老含糊不清,他的眼神里老含着一种野性。我曾注意过,每逢遇到他是我刚说的那种样子的时候,那就是,每逢遇到他不是他本来那种正常样子的时候,准有人叫他,说有事要他办。”
“不错,正是他。而你爸爸感觉到自己对于事情力不胜任,或者对于事情不能了解,或者虽然自己尽力克制,还是力不从心,不能不露出真相,这种感觉把你爸爸弄得非常不得劲儿,因此第二天,他的情况更糟,再第二天,他的情况又更糟,这样一来,他这个人可就憔悴消瘦、愁烦疲倦了。爱格妮,我就要跟你说一种情况,你听了可不要吃惊。就是前几天,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在刚说的那种情况下,把头趴在桌子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正说着,她把她的手轻轻地往我嘴上一捂,跟着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在屋门那儿接着了她父亲,把身子靠在他的膀子上。他们父女都往我这儿看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凄惨动人。在她那美丽的面庞上,可以看到她对她父亲的深情厚爱,她为父亲对她的爱护而表示的感激之情;同时她还露出诚恳地对我呼吁的脸色,叫我对他,即便在我内心的极深处,也要以软心肠相待,绝不能有一丁点儿的狠心肠。她一方面对她父亲那样感到自豪,那样忠诚,另一方面却又那样对他怜悯,为他惆怅,同时又那样信赖我,认为我对他也能同样怜悯,同样惆怅。即使她用嘴说出来,也不能对我表达得更清楚,叫我感动得更厉害。
那天斯特朗博士请我们到他家吃茶点。我们在照例举行茶会的时间到了他家,在书房里的炉旁见到了博士、博士年轻的太太,和他太太的母亲。博士把我的离别看作我要远涉重洋、去到中国那样隆重,以贵宾之礼相待,特为让人在炉里放了一大轱辘烧材,为的是他可以在熊熊火焰的红光中,看到他这个老学生的脸显出红色。
“维克菲,我将来在我的新学生中间,看不到很多能和特洛乌一样的了,”博士一面烤着手,一面说,“我近来越来越懒了,老想舒服。我再过六个月,就要同我这些年轻的朋友告辞了,就要过一种安静的生活了。”
“你这十年以来,博士,不论多会儿,就没有不说这种话的时候,”维克菲先生说。
“不过这回我可当真要不干了,”博士回答他说。“我的首席教师要接我的班儿——我到底当真要这么办了——因此,过不了多少天,你就得给我们立一个合同,把我们两个牢牢地绑在那上面,跟两个流氓一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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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注意,”维克菲先生说,“别教你受骗上当,是不是?要是你自己跟人订合同,那你就毫无疑问,非上当不可。好啦,让我给你们订合同,我就给你们订合同。干我这一行,比订合同还糟的事可就多着哪。”
“那么一来,我就没有别的心事了,”博士微微含笑说,“就剩下那部字典了;还有另外这一位需要订合同的人——安妮。”
那时斯特朗太太正坐在茶点桌前面爱格妮身旁,维克菲先生把眼光转到她身上的时候,我看她好像带出迥异平素的迟疑和畏怯,想要躲开他的视线,因此他反倒更把注意力盯在她身上,好像他心里一时想起什么心思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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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那儿有一批从印度来的信件,”他过了不大的一会儿说。
“可不是!我还忘了哪;还有捷克·冒勒顿先生寄来的信哪!”博士说。
“真个的!”
“可怜的亲爱的捷克!”玛克勒姆太太说,一面摇头。“那儿那种要人命的天气!他们说,就跟住在聚光镜底下的沙山上一样!他这个人,看样子好像很壮实,其实他一点也不壮实。我的亲爱的博士,叫他毫不畏缩、冒这样的险跑到那儿去的,并不是他那个身体,而只是他那种精神。安妮,我的亲爱的,我敢保,你一定完全记得,你表哥的身体,从来就没壮实过。绝不是你可以叫作是壮实的身子骨儿。你要知道,”玛克勒姆太太强调说,同时用眼把我们大家都看了一下。“从我这个闺女和他两个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块儿手拉着手,整天价到处瞎跑的时候,一直就没壮实过。”
安妮听了她母亲这样跟她说了以后,并没回答。
“我听你这样一说,太太,那我可以这样了解,说冒勒顿先生得了病啦吗?”维克菲先生问。
“病啦!”老行伍回答说,“我亲爱的维克菲先生,他是一百样儿都占全了。”
“可就是不能说身体健康,对吧?”维克菲先生说。
“一点不错,就是不能说健康!”老行伍说。“他毫无疑问,很重地中过暑,得过森林热、森林瘴,只要你叫得出名儿来的病,他都得过。至于他的肝脏,”老行伍听天由命的样子说,“那当然是他刚一出国的时候,老早就把它看作完全不中用了!”
“这都是他自己说的吗?”维克菲先生问。
“他自己说的?我的亲爱的维克菲先生,”玛克勒姆太太又摇头,又摇扇子,说,“听你问我这个话,我就知道你对我们这个可怜的捷克·冒勒顿不怎么了解。他自己说?他才不说哪。你要他说,你先得用四匹野马拖他、拽他。”
“妈妈!”斯特朗太太说。
“安妮,我的亲爱的,”斯特朗太太的母亲说,“我得不用再费话,求你一下,凡是我说话,不要打岔,除非你要证明我说的不错的时候。你跟我一样,完全知道,你表哥得用不论多少匹野马拉着、拽着——我刚才说四匹来着,干吗只限制在四匹上哪?我应该说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拉着、拽着他,他都绝不肯说一句任何可能把博士的安排打乱了的话。”
“不是我的安排,是维克菲先生的安排哟,”博士说,一面用手摸着脸,一面朝着给他出主意的那个人,后悔的样子看去。“我的意思只是要说,我们两个给他共同商议出来的安排。我自己只说过,国外也可,国内也可。”
“我只说,国外,”维克菲先生找补了一句说。“国外。我就是把他打发到国外的主持人,这个责任该由我来负。”
“哦,快别提什么责任不责任的话啦吧!”老行伍说。“我的亲爱的维克菲先生,不论什么,哪有不是不出于好心好意的?不论什么,还不都是出于好心好意、善心善意?这个难道我们还不知道?不过,我这个亲爱的孩子如果在那儿活不下去,那他在那儿就是活不下去。他要是在那儿活不下去,那他就要死在那儿。他豁着死在那儿,也不肯把博士的安排推翻。我是了解他的,”老行伍带出一种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只好默默忍受的样子,扇着扇子,说。“我是了解他的,他豁出去死在那儿,也绝不肯把博士的安排推翻了。”
“唉,唉,夫人,”博士高高兴兴地说。“我对于我的安排并不是非这样不可。我可以把我的自己的安排推翻了。我可以再替他想别的办法。要是捷克·冒勒顿先生因为身体不好再回故国,那咱们一定不能让他再回去,咱们一定得尽力想法在国内给他弄一个合适、顺利的事由儿。”
玛克勒姆太太,一听博士这番慷慨之词,乐得不知所以(这番话是她并没想到的,或者说,这张牌是她并没想到她会引出来的),只有说,这样正是博士的为人,同时,把她先吻扇骨子,然后用扇子轻轻敲博士的手这种行军妙术,重复了一次又一次。这种战术行动结束之后,她又轻描淡写地骂她女儿安妮,责备她,说博士为了她的缘故,对她童年一块儿玩儿的伴侣,降这样像霖雨一般的恩泽,而她却没感恩知德的明显表示。同时,为供我们消遣,对我们把她家里有些其他应受扶持的人一些细情讲了一气,说这些人,都应该受到扶持,使他们站得起来,立足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