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这段时间里,她女儿安妮连一次口也没开,连一回眼也没抬。在所有这段时间里,维克菲先生一直拿眼盯着她,看着她坐在他自己的女儿身旁。据我看来,他好像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任何别人注意他,而只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身上,集中在与她有关的思想上,因此如痴如呆地出起神来。他现在开口了;他问,捷克·冒勒顿先生到底在信上真正写了些什么关于自己的话,那封信是写给谁的。
“你瞧,这不是吗?”玛克勒姆太太说,一面从博士头上面壁炉搁板上拿下一封信来,“那个亲爱的孩子,对博士本人说,——在哪儿哪?哦!在这儿啦——‘我很对不起,得对你说,我的健康受了严重的损害。我恐怕,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采取暂时回国这一条道路,算是惟一可以希望恢复健康的办法。’这还不明白、不清楚吗?可怜的孩子!算是惟一可以希望恢复健康的办法!但是他给安妮的信上,说得更清楚明白。安妮,你把那封信再给我看一看。”
“这阵儿别看了吧,妈妈,”她低声要求说。
“我的亲爱的,你这个人,在某些事情方面,完全是世界上再没有那么荒谬的了,”她母亲回答她说,“你对于你自己家里有些人该受照顾那一方面,也许得说是顶不近人情的了。我相信,要不是我自己亲自跟你要这封信看,那我们大家就根本不会知道有这封信的,是不是?你认为,我爱,你这样就是你对斯特朗博士推心置腹,是不是?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你应该更懂得点情理呀。”
她女儿迫不得已,才把信拿了出来,我从斯特朗太太手里把信接过来递给那位老太太的时候,我看到,出于无奈把信递给我的那只手直打哆嗦。
“现在,咱们看一看,”玛克勒姆太太一面戴上眼镜,一面说,“那一段在哪儿?‘我想起旧时往日,我的最亲爱的安妮’——等等——不是这一段。‘那位蔼然可亲的老传士’——是传教士吧,这是谁?哎呀,你说,安妮,你表哥冒勒顿这笔字多难认,我也真叫笨!当然是博士,哪儿会跑出个传士来了哪!蔼然可亲么,这倒一点也不错!”她说到这儿,又打住了,吻她那把扇子,然后老远用扇子冲着博士摇晃。博士呢,就满怀恬然、自适其适地看着我们。“这儿哪,到底叫我找着了。‘这不会出乎你的意料,安妮,如果我说,’出乎意料?不会,因为她知道他一直的身体就没真正壮实过么,我刚才念到哪儿来着?——哦,是啦——‘我在这个远离故国的地方受了这么些罪,因此我不得不决定豁出去一切,也得回国;如果办得到,先请病假,如果请假办不到,那我就干脆辞职不干啦。我在这儿,已经受过的罪和正受着的罪,都没法再受了。’要不是有这位世人里最善良的人这样快就采取行动,那让我想起来都没法再受,”玛克勒姆太太说,同时一面又对博士,像刚才那样吻扇子,表示感激,一面把信叠了起来。
维克菲先生一句话也没说,尽管那位老太太直往他那儿瞧,好像要求他对这个消息表示表示意见。他只一本正经地默默无言坐在那儿,把眼睛盯在地上。这个问题撇下许久,大家都谈起别的话来,他还是没开口,并且连眼也很少抬起,除非是沉思地皱着眉头,把眼睛往博士身上、或者往他太太身上、或者往他们两人身上瞧的时候。
博士很喜欢听音乐。爱格妮唱得嗓子又甜,腔调又生动,斯特朗太太也是一样。她们两个有时单人独唱,有时二人合唱,我们很可以算得开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但是我却注意到两种情况:第一,虽然安妮不久就恢复了平静,跟平素一样,而她和维克菲先生之间,却总有一种冷漠,把他们两个完全分开;第二,维克菲先生对于爱格妮和斯特朗太太那样亲密,好像不喜欢,以不安的心情看待。现在,我应该坦白地承认,在冒勒顿先生临别的那天晚上我所看到的情况,现在第一次带着一种我从来没感觉到的新意义,在我的脑子里重新出现,使我心里感到不安。她脸上那种天真无邪的美丽,使我感到,并不像以前那样天真无邪;我错信了她那天然的雅优和美丽的姿态;我看到她身旁的爱格妮,想到爱格妮的真诚、善良,我心里起了一种疑问:她们两个的友谊,能说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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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番友谊却叫爱格妮感到非常快活,而另外那一位,也感到同样快活,因此那一个晚上的时光,去得跟一小时一样地快。这个晚上,最后发生了一件小事,使我记得很清楚。她们两个互相告别,爱格妮正要抱而且吻斯特朗太太,那时候,维克菲先生走到她们二人之间,好像无意似的,很快地把爱格妮拽开了。于是,冒勒顿先生去印度那天晚上到现在、中间那一段时光,就好像完全消失了一样,我仍旧又站在门口那儿,看到那天晚上斯特朗太太在她仰脸看博士的时候,脸上那种表情。
我现在说不出来,这副表情给了我什么印象,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从此以后,我想起她来,老不能把这种表情和她那个人分开,也不能再想起她那副面容上原先那样天真无邪的可爱之处。我回到家里,这副面貌仍旧在我的脑子里缠绕不去。我离开博士住的那所房子的时候,好像那所房子上面有一片乌云,阴惨惨地笼罩。我除了对他那苍苍白发起尊敬之心,我还由于他对那些不忠于他的人推心置腹,生怜悯之情,还由于我看到那些对他欺侮的人起憎恨之感。一场乌云一般、已临头上的大灾,一种还未分明成形的大辱,作成两块大污点,涂抹在我童年学习、游戏的那块安静地方上,使那块地方变为秽土,令人看着惨目伤心。那条博士散步的路,那些石头盆形饰物,那些有宽阔硬叶的龙舌兰,古老庄严(这些龙舌兰好像在它们的根下叶底,深深地掩藏了一百年的岁月),还有大教堂在这一切上面萦回荡漾的钟声,沁脾濡肤:所有这些东西,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再感到快乐了。当时的情况好像是:我童年时期那座肃穆的神龛,在我眼前被人洗劫一空了,它那儿那种宁静和光辉,随风四散,去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早晨来了的时候,我就得跟我旧日住过、满是爱格妮的影响弥漫着的那所老房子告别了,这番离别就够把我的全部心思都占去的了。毫无疑问,我不久还会再回到那儿的;我也许还可以睡在我那个老卧室里的,而且常常睡在那个老卧室里的;但是从前我住在那儿的日子却已经去了,旧日的时光也一去不返了。我把我还留在那儿的那些书和衣服收拾打叠起来,预备运到多佛,那时候,我心里那份难过,我不愿意都露在脸上,免得让乌利亚·希坡看见,因为他那时正过分殷勤地帮助我收拾,因此我以小人之心忖度他,认为他见我要走,正心花大放呢。
我同爱格妮,还有维克菲先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分别的,反正没顾到什么丈夫有泪不轻弹吧;分别了,我就在往伦敦去的驿车车厢上坐下。我坐在车上,从城里走过的时候,我的心肠软起来,我的恕人之念大起来,因此我曾一度想到,要对我那个旧日的敌人、那个屠夫,点一点头,表示好意,同时扔五先令钱给他,叫他打酒喝。但是那个家伙站在肉铺里刮着大剁墩的时候,显得还是一个毫无悔改的屠夫,并且,因为叫我把他一个门牙打掉了,他的样子比原先一点也没见佳,所以,我一想,还是不要跟他打招呼好。
我记得,我们正式上路之后,我心里惟一想要做的就是,对车夫在年岁方面尽量作出长成的样子,说话的时候,尽量发粗壮的嗓音。对于后面这一点,我做起来,感到特别别扭,但是我还是坚持下去,因为我认为,那不失为一种长大成人的标志。
“你要坐到头儿吧,先生?”车夫问我。
“不错,维廉,”我屈尊就教的样子说(我认识他);“我要去伦敦。从伦敦还要往萨福克去一下。”
“去打鸟儿吗〔2〕,先生?”车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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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跟我一样地知道,在那个时季里,到那儿去打鸟儿,也跟到那儿去捕鲸鱼一样。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我受到了恭维。
“我不知道,”我装出还没拿定主意的样子来,说,“是不是我还要打它一回两回哪。”
“我听说,现在鸟儿都变得见人就躲了,”维廉说。
“我也听说来着,”我说。
“萨福克是你的老家吗,先生?”
“不错,”我大模大样地说,“萨福克是我的故乡。”
“有人告诉我,说萨福克那儿的果子布丁可好吃啦,”维廉说。
其实我并不知道萨福克的果子布丁好吃不好吃。不过我觉得,维护自己本乡的名产,表示自己对那种东西很熟悉,实有必要。因此我把脑袋一点,那就等于说,“你这个话一点也不错!”
“还有盆齐〔3〕哪,”维廉说,“那才称得起是好牲口哪!一匹萨福克的盆齐马,要是好的话,分量有多重,就值多么重的金子。你自己养过萨福克盆齐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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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养过,”我说,“那并不算是真养过。”
“咱们这儿,坐在我身后面,有一位先生,我敢跟你打一镑钱的赌,就成批成批地养萨福克盆齐马。”
他说的这位绅士,是个斜眼儿,眼斜得很厉害,没法治的样子,长了个大下巴,戴了顶很高的白帽子,帽边儿却又窄又平,穿了一条暗淡浅褐色的长裤,紧箍在腿上,好像在腿朝外那一面儿,从靴子那儿起,一直到大腿,都一路扣着的。他把他那个下巴颏直耸在车夫的肩头上,离我特别近,因而他喘的气,都使我的后脑勺子发起痒来,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用他那眼斜着瞧拉套的马,因而斜眼就显得不斜了,看的样子,就像个万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