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维廉说。
“我是不是啥?”他身后那位绅士说。
“成批成批地养萨福克盆齐马?”
“我得说是,”那位绅士说。“凡是马,不管啥马,咱就没有不养的;凡是狗,不管啥狗,咱也没有不养的。有的人就是喜爱马和狗。对咱说来,马和狗就和穿衣吃饭一样,就是咱的家、咱的老婆、咱的孩子——就是咱的读、写、算——就是咱的鼻烟儿、咱的烟袋、咱的睡眠。”
“那样一个人,你眼看着他坐在车厢后面,合适不合适?”维廉一面理着缰绳,一面跟我咬着耳朵说。
我听他这个话,了解为他这是表示希望我把座位让给那个绅士,因此我就红着脸,自动地说我情愿让给他。
“好啦,要是你不在乎,先生,”维廉说,“我认为,那样更合理。”
我永远认为,这是我一生之中头一次遭到的失败。原先我到驿车办事处去定座儿的时候,我在我的名字旁边,特别注明“车厢座位”的字样,还给了那个管账的先生半克朗。我穿上特别的大衣和披肩,坐到车上,一心无二,想要别辱没了这个显著的高位。我坐在那上面,一路神气活现地很显摆了一气,自以为给这辆车增加了不小的荣誉。而现在呢,头一站还没走完,我却让另一个人给挤到后面去了,而那个人,还是斜眼儿,又衣帽不整,没有半点长处,只满身闻着一股雇脚马马棚的气味;同时,还有一种本领,能在马一路小步快跑的中间,从我身上爬过,好像他不是个人,而更像个苍蝇一样。
我一生之中,在并不重要的场合中,往往为自馁所困,其实在那种时候,顶好不必自馁;现在在出了坎特伯雷的路上,发生了前面说的那件小事,毫无疑问,这种自馁并没因而停止增长。我想用说话粗横的办法掩饰自馁,但是没有用处。我在剩下的路上,全路都用丹田之气说话,但是我仍旧觉得,我这个人完全形销迹息,并且令人可怕地年轻齿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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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在四匹大马身后高坐,受过良好教育,穿戴得整整齐齐,口袋里装着满满的钱,往外看着我曾经在足茧身疲的旅途中卧地而眠的地方,仍旧是异乎寻常、令人起兴的。我从车上往下看着我们交臂而过的那些无业游民,看到他们那种令人难忘的脸仰起来看我们,我就觉得,好像那个补锅匠那只熏黑了的手又抓住了我的衬衫胸部一样。我们的车咯哒咯哒地从齐特姆窄狭的街道走过,我在路上瞥见了买我的夹克那个老怪物住的那个小胡同,那时候,我急切切地伸着脖子,想找一找我等着拿我的钱,从有太阳坐到有阴凉的地方。后来我们到底走到离伦敦只有一站的路了,从那个毫不含糊的撒伦学舍——从那个克里克先生抖擞威风,胡抽乱打的撒伦学舍旁边走过去了,那时候,我真想要尽我所有来取得合法的权利,能够下车打他抽他一顿,像开笼放小麻雀一样,把所有的学童都释放了。
我们来到查令十字架〔4〕的“金十字”旅馆〔5〕,那时候是一个都发了霉的地方,坐落在人烟稠密的一块地区。一个茶房把我带到咖啡室;一个房间女茶房把我带到一个小小的寝室,那儿闻着和一个雇脚马车的气味一样,闷得和一个大姓的拱形墓穴一般。我仍旧很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年纪太轻,不能使人对我望而生畏;不论什么事儿,房间女茶房完全不管我的意见如何,茶房就跟我闹自来熟,因为我缺乏经验,净替我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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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喂,”茶房说,用的是说体己话的口气,“正餐你要吃什么?年轻的绅士们一般都喜欢鸡鸭什么的。你来只鸡,好吧?”
我能怎么堂而皇之就怎么堂而皇之对他说,我不高兴吃鸡。
“不高兴?”茶房说。“年轻的绅士们,一般都吃腻了牛肉和羊肉了。你来一客煎小牛肉吧!”
我既然一时说不出别的菜名来,我只好同意他这个提议。
“你爱吃山药蛋吗?”茶房说,说的时候,做出微有所讽的微笑,还把个脑袋歪在一边。“年轻的绅士们,一般都是让山药蛋把胃口都撑没了。”
我用我最沉着的嗓音,吩咐他,叫他给我来一客煎小牛肉带土豆,外带所有应该搭配的东西。同时告诉他,要他到酒吧间那儿去问一问,有没有给特洛乌·考坡菲老爷来的信——其实我分明知道没有给我来的信,事实上也不可能有给我来的信,但是我觉得,装作期待有信来的样子是让人看着有丈夫气概的。
他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没有我的信(我一听大吃一惊),同时开始给我在一个靠着壁炉的雅座铺桌布,预备给我开饭。他一面铺着桌布,一面问我,吃饭的时候,喝点什么。我回答他,说要半品脱雪里酒。他一听这话,我现在认为,就有了主意了,认为良好机会来到,他可以把好几个小过滤瓶里剩的陈酒底儿,都倒在一块儿,凑够了半品脱。我所以有这种看法,因为,我一面看着报纸,一面留神看,看到他在一个矮隔断后面——那是那个人的私室——忙忙叨叨地把几个瓶子里的剩酒,都倒在一个瓶子里,好像药剂师按方配药那样。酒拿来了以后,我也认为,不起沫子,而且毫无疑问,里面有好些英国面包渣儿,这是真正外国葡萄酒,质量如果清醇,绝不会有的,但是我却面嫩,不好意思说,所以就什么也没说,将就着把酒喝了。
我的心情既然是愉快欢畅(从这种心情里,我得到一种结论,认为中毒,在它发生作用的过程中,有的阶段,也并不永远令人不好受),我就决定去看一回戏。我挑的那家戏园子是考芬园舞台〔6〕,在那儿一个占着中部的包厢后面,我看到《朱利厄·恺撒》〔7〕和一出新哑剧。现在,所有这些高贵的罗马人,不像他们在学校的时候那样,是严厉监督我的监工了,而却在我面前成了活人,进进出出,给我作消遣娱乐,这种情况,是最令人觉得新鲜、可喜的。但是整个表演里那种真实的和神秘的混合出现的情况,诗意、灯光、音乐、观众,还有耀眼炫目的布景一幕一幕地沉重而顺利的变换,对我产生的影响——所有这一切,都令我眼花缭乱,都给我开辟了无法限量、赏心乐事的新眼界,因此,半夜十二点钟,我从戏园子里来到雨淋淋的大街上,我只觉得,我好像在九霄云外,曾过了几辈子的神奇生活,现在忽然一下落到人间尘世,只觉人声嘈杂,泥水飞溅,火把乱明,雨伞互碰,雇脚马车颠簸乱撞,木制套鞋噶哒乱响,一片污泥,满是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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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另一个门儿出来,在大街上站了一会儿,好像我当真是来到尘世的一个生客。但是,人们对我毫不客气地肩撞脚踩、你推我搡,把我从梦幻中唤回,使我走上了回到旅馆去的街道。我朝着旅馆走去,一路还净琢磨刚才那种辉煌的光景。我到了旅馆,喝了点黑啤酒,吃了些蛎黄,已经都过了一点钟了,我仍旧坐在咖啡室里,把眼盯在炉火上,把那番光景在心里反复琢磨。
我那时满脑子都是戏里的光景,都是往日的事物,——因为当时的情况好像有些是一种幕后射光的透明影戏,在那上面,我看到我童年的岁月,物换星移,一一永逝——因此,我并没意识到什么时候有一个人——一位面目漂亮、体格匀称的青年,穿戴风流潇洒,不修边幅,——这个人本来我应该记得很清楚——毫不含糊在我面前出现。不过我却记得,我当时感觉到他在我面前,却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进了室内——同时我还记得,我仍旧在咖啡室炉前,坐着琢磨。
后来,我到底站起身来,要去睡觉了,这使那个倦眼难开的茶房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正在他那个小小的食具贮存室里,把他那两条累得又僵又直的腿,屈伸、捶打,叫他那腿作各式各样的窝腿踢腿的活动。我往门那儿去的时候,我和那个早已进来了的人交臂而过,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我马上转过身来,走了回去,又看了他一下。那个人没认出我来,但是我却一下就认出他来。
要是在别的时候,我也许恐怕唐突、或者拿不定主意,不敢马上就和那个人搭话,因而也许会迟延到第二天,也许因此和他失之交臂。但是,那个时候剧情仍旧在我心里汹涌澎湃;我在那种心情下,那个人旧日对我的照顾,格外显得应该得到感激,我旧日对他的爱慕重新在我胸中涌现流溢,一发而不能已,因此我就马上一直走到他面前,心里怦怦地跳着,说:
“史朵夫!你怎么不跟我搭话啊?”
他只看着我——恰恰跟他过去有时候那样看法——但是我看他脸上却没有认出我来的表现。
“我恐怕,你不记得我了吧?”我说。
“哟!”他突然喊道。“你是小考坡菲啊!”
我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一直握着不放。如果不是因为害臊,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他不喜欢这个调调儿,那我很可能抱着他的脖子大哭一场。
“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过像这样高兴的时候!我的亲爱的史朵夫啊,我看到你,简直都要乐坏了!”
“我看到你,也太高兴了,”他说,一面热烈地和我握手。“我说,考坡菲,我的小兄弟,别这样乐得都沉不住气啦!”话虽如此,我以为,他看到我见了他那样快活,也不由得要高兴。
我虽然咬着牙、横了心,想不流眼泪,但还是没忍得住;我现在把眼泪擦干,觉得难为情地笑了一笑,于是我们两个平排儿靠着落了座。
“我说,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史朵夫说,一面用手拍我的肩膀。
“我今儿从坎特伯雷坐驿车到这儿来的,我姨婆就住在那一块儿。她抚养了我。我刚在那儿上完了学。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史朵夫?”
“我这阵儿是他们叫作是‘牛津人’的了,”他回答我说;“换一句话说,我在那儿,有周期性地闷得要死——我现在正要回家看我母亲。你真是一个非常、非常令人乐于亲近的小伙子,考坡菲。我现在再一细看,我觉得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一丁点儿也没改样儿!”
“我看见你,一下就认出是你来了,”我说,“不过,你这个人当然很不容易让人忘记。”
他一面把手往他那很厚的发鬈里一摸,一面兴高采烈地说:
“不错。我走这一趟,正是尽儿子的职分回家省亲哪。我母亲就住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我本来应该往家里去,但是路既然坏得该死,我们家里又死气沉沉的,所以我可就没再往前走,今儿晚上就在这儿待下了。我刚到伦敦几乎还不到六个钟头哪。这六个钟头我差不多都在戏园子里,又迷里迷腾地打盹儿,又叽里咕噜地抱怨,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我也去看戏来着,”我说,“在考芬园戏园。那儿的玩意儿,真叫人可爱,真富丽堂皇,史朵夫!”
史朵夫痛快淋漓地大笑。
“我的亲爱的年轻的大卫,”他说,同时又向我肩上拍了一下;“你真一点不错,是一棵雏菊。太阳刚出来那时候地里的雏菊都没有你这样鲜嫩。我也上考芬园去来着,我可觉得没有比那儿的戏再叫人感到可怜可叹的了。喂,我说,老先生!”
这是招呼茶房,他原先老远看到我们两个认识,就很注意留神我们了,现在一听见招呼他,他就毕恭毕敬地走向前来。
“你把我这儿这位朋友,考坡菲先生,安插在哪个房间里?”史朵夫说。
“对不起,先生,您说什么?”
“他在哪个房间里住?他那个房间是几号?别装着玩儿啦,你还不是早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史朵夫说。
“呃,先生,”茶房用抱歉的态度说,“考坡菲先生住的是四十四号房间,先生。”
“你把考坡菲先生弄在一个马棚上面的阁楼里,”史朵夫回答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呃,对不起,先生,”茶房仍旧用抱歉的口气回答说,“我们原先只当是考坡菲先生对于房间满不在乎哪。我们给考坡菲先生搬到七十二号好啦,先生。要是你认为那样好,先生,我们就给他搬一下,七十二号跟您那个房间是隔壁,先生。”
“当然认为那样好,”史朵夫说,“马上就给他搬过来。”
茶房立刻退去,给我换房间去了。史朵夫觉得原先把我安插在四十四号房间里,很可乐,所以又大笑起来,又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同时请我明天早晨十点钟跟他一块儿吃早饭——这番邀请,我当然求之不得,所以就又骄傲,又高兴地接受了。这时已经很晚了,我们拿着蜡烛上了楼,在他的门口那儿亲热地道了别,我进了我新搬的房间,只见那儿比我原先那个房间好得多了,一点也没有潮湿发霉的气味。屋里有一个很大的四柱床,简直就是一座庄园。我把头放在一个足够六个人睡的枕头上,怀着如在九天的心情,一会儿就入了睡乡了。我在睡眠中,还梦见古代的罗马、史朵夫和友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早班驿车辚辚从楼下的拱门门洞里走过,于是我又做起听见打雷和看见天神的梦来。